- UID
- 9
- 阅读权限
- 80
- 精华
- 魅力
-
- 信用
-
- 注册时间
- 2007-2-22
- 在线时间
- 小时
- 最后登录
- 1970-1-1
|
作者:徐继刚
原载于《游戏人小说版》
真实的人生经历,没有人能够预测其结局是悲剧还是喜剧……
一对早年在大三线战天斗地的夫妇历尽艰辛后终于回到阔别数十载的故乡上海,除了一身病痛以外,他们所带回来的最珍贵财富便是中年所得的一个可爱女儿。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妻子又一直饱受风湿性心脏病煎熬而经常卧病在床,他们不得不依靠在家里开设游戏机包机房维持生计,所幸家处闹市且老夫妇为人厚道,包机生意倒非常红火兴旺,一家人因此过上了祥和安稳的生活。
1990年的秋天,包机房里忽然出现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子,他几乎每天放学后都准时背着书包出现,然后到六七点光景准时结帐离去,从不赊欠包机费更从不讨价还价。时间一久,老板发现这个男孩子有着和多数同龄人截然不同的气质,平时他几乎不和其他人交流,清秀的脸上经常落落寡欢,只有在玩格斗游戏时奋战打倒最终BOSS后才偶尔舒展眉角,他顾盼身边聒噪不休的同龄人的眼神中饱含着鄙夷和不屑。老板凭直觉断定这个男孩可能家世出身不俗,但似乎又隐藏着一些不足为人所道的秘密,他特意叮嘱老伴在应接时小心在意。
转眼到了这年除夕的傍晚,喧闹的包机房终于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兴冲冲赶回去盍家团聚,老板娘精心烹调了满满一桌丰盛酒菜,乖巧的女儿小静帮忙布置着桌椅碗筷,目睹着眼前和乐的景象,耳边不时传来窗外鞭炮烟花的热闹声响,操劳了一整年的老板不禁感到分外欣慰。当全家人正准备围桌而坐时,忽然发觉隔厢专门用来包机的客厅里居然还有一位客人没有离去,那位平时沉默寡言的男孩子依然坐在靠墙的位置专心致志地玩着MD《格斗三人组》。
老板上前笑吟吟地说:“小朋友快回家去吧,今天是大年夜啊!”
男孩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我……我准备再玩一会儿……”同时又从裤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十元大钞塞给老板。
老板没有接递过来的钱,柔声接着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年夜饭无论如何是要一家人团聚的,你如果现在不回家的话,父母亲一定会着急死的。”
“我没有年夜饭可吃……”
话音未了,男孩竟然嚎啕痛哭了起来,哭天抢地的声响把隔壁的老板娘和女儿两人也惊动了,在老夫妇的善言抚慰下男孩好容易才止住了哭声,他哽咽着把内情逐一吐露了出来;男孩小逸的家族早在解放前就是上海的名门望族,他母亲在改革开放后下海从事个体经营而一举成为北京路有名的小五金批发大王,在年前却因为投机倒把罪被捕锒铛入狱,其夫却在这个时候弃家远走海外,小逸只能与年过古稀的老外婆一起相依为命,为了躲开邻居和亲友们的冷眼,把包机房当作了逃避现实的避风港,更由于坎坷磨洗令得还是初中三年级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三四岁。
老夫妇听到唏嘘感慨不已,老板长叹一声道:“可怜的孩子呀,不嫌弃的的话就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吧?”
女儿小静天真地眨着大眼睛笑着说:“大哥哥千万别客气,今天妈妈做了许多非常非常好吃的菜,有……”
在盛情邀请下小逸被拉到桌前一起吃年夜饭,起先他还感觉有些拘谨,但经过老板全家轮番布菜和闲话家常后逐渐变得像一家人般的融洽,居然开始有说有笑起来,他得体的言谈举止时时让二老感觉意外欣喜。饭后四人又围坐着边磕瓜子边一起收看春节联欢晚会。大约九点光景,老板要小逸赶快回家以免外婆过于担忧,当小逸准备告辞转身出门时,老板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硬塞到他手里:“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吧,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就来找我们。”
“祝干爹、干妈、妹妹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小逸不愧是一个非常聪明机灵的孩子。
从此以后,小逸几乎每天放学都上包机房来,周末放假时还帮忙着收钱张罗生意,直到在那里吃过晚饭才回家去,老板夫妇就好象凭空多出来一个听话懂事的漂亮儿子,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老板对小逸的学习要求非常严格,每天放学后都把他关在小房间做功课,告诫小逸说他们老夫妇就是因为没有文化才只能依靠做包机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意维持生计,希望他将来能考进名牌大学做一个真正有出息的人。小逸是个听话的孩子,每天自己做完作业后还耐心辅导小学五年级的干妹妹小静温习功课,在当时老板家的顾客中我和他算是比较谈得来的一个,他曾经多次苦着脸对我说:“真想不到啊,当了包机房老板的干儿子后玩游戏反而变得困难了。”在老板的不断督促下,暂时失去父母管教的小逸功课非但没有丝毫拉下,还以高分了考取市重点格致中学高中部。一晃就过了约两年时间,许多后来的顾客都误把小逸当作了老板夫妇俩的亲儿子,他本人也把二老视为了唯一可以倚赖的至亲,甚至还让老板出席学校的家长会,久而久之连小逸的班主任也知道有这么两位比亲生父母更尽责的干亲。
某天傍晚,小逸带来了一个中年妇女,这位妇女虽然服饰已经有些过时且脸色苍白,依然掩不住其原本雍容的气质,她自我介绍是逸的母亲,盛情邀请老板全家到城隍庙湖心亭的绿波廊酒家共进晚餐。在酒家的包房内,小逸母亲突然双膝跪倒向二老磕头行礼,诚惶诚恐的二老齐声说着“不敢当”忙不迭地将她搀扶起来,小逸母亲流着泪对二老畅诉心怀;她被人诬陷入狱又随即听说了丈夫弃家出走的消息后忧心如焚,最关心疼爱的儿子正处在非常需要父母教导的成长关键期,恐怕将难免因为无人约束而误入歧途,当时她一度感到万念俱灰,因此对有关部门的调查也采取消极对抗方针,直到半年后接到小逸来信告知被一对素昧平生的老夫妇关怀照应的事情后,立即对未来恢复了信心,她开始积极配合警方展开调查,结果绝大多数的罪名都被证明子虚乌有而轻判了结,就当出狱在即时再次接到儿子顺利考取重点高中的喜报,欣慰之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前来拜谢好心人一家。听罢一席话老板微笑着说:“没有什么可以感谢的,小逸本身就是一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我们只不过做了些应该做的本份事而已……”小逸母亲非常动情的说:“从今天起我们两家就算是真正的亲戚了!”在她执意要求下让儿子为二老正式磕了三个头答谢并与小静兄妹相称,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团圆的喜悦中。即将席散时小逸母亲略带伤感地向二老坦露了自己对未来的打算:“上海的一切已经让我伤透了心,我准备携全家尽快离开这个城市去南方投奔亲戚。”
作为局外人,我对小逸和老板家的具体关系很长时期里都一无所知,至今记得最后一次与小逸在游戏房见面的情景,他主动邀请我双打《生化战机》,那天晚上如有神助般配合地非常默契,居然把这个难度颇高的STG顺利通关了,小逸放下手柄后突兀地说:“你恐怕以后见不到我了,我将要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当时我感到非常诧异,一时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答话,他似乎在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道:“除了干爹一家以外,我真希望能够彻底忘记上海的所有一切……”感觉有些失态, 小逸又立即笑着对我说:“当然啦!像你和郭大胖这些好朋友我也是不会忘记的。”当时所谓的年少不知愁,那种深入骨髓的愁闷和怨愤之情,我只到很多年以后才能够琢磨出个中滋味。
几周后小逸全家就迁居厦门,不久又听说母子二人又辗转到达了东南亚某国,此后就彻底断绝了音讯。老夫妇俩依旧经营着老本行,自从小逸走后包机房似乎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老板娘经常在吃饭时念念叨叨,表面上不动声色的老板也着实记挂着那个乖巧机敏的男孩子。数年后市政动迁的红旗终于插到包机房所在的街道地区,老板一家被迫搬迁到了城市远郊的莘庄地区,那样偏僻冷落的地方已经无法重操旧业,年过六旬且体弱多病的二老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只能依靠过去一些有限的积蓄坐吃山空,其间老板娘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又将这个原本已经脆弱不堪的家庭摧折地几乎难以为继,幸而女儿小静大学毕业后在某大型国企担任普通文员,全家三口主要依靠着她不到两千元的工资收入过着清贫的生活。当年在游戏房厮混的一些年轻人如今大多已成家立业,其中不少人因怀念当年的快乐时光偶而会登门看望二老,这对于寂寞无助的老人们无形中也提供了莫大精神安慰,由于居住地较邻近的关系,我和郭胖子算得上是与之联络最密切的两个人。
笔止于此,我很想如许多人期待地那样编织出一幕动人的大团圆故事―曾受教养之恩的螟蛉义子小逸阔别十年后衣锦荣归,历经周折后寻访到了老夫妇全家,甚至义兄妹互生恋慕之情进而喜结秦晋,所谓善心人终得善报……但笔者并不是古人冯梦龙,更绝对臆造不出来类似“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那种抑恶扬善的警世通言,真正的现实却远远没有那么动人。
“今天我见到逸了!”
很突兀地接到郭胖子打来的电话,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郭胖子是我交往十多年挚友,也是游戏圈子里一个非常有性格的传奇式人物,当年就读某上海著名大学历史系的他对古今中外的军事和历史如数家珍,对光荣出品的各种历史题材的游戏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尤其喜欢组织多人进行《三国志3》和《信长之野望-武将风云录》的对战,以他的惯用说法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 郭胖子是个典型的纸上谈兵者,他对堂堂正正的大规模战争的渴望达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总是希望能聚集起一支兵多将广的军团给予对手雷霆一击,训练度和士气不到最高自然是万万不能出征的。但熟悉他性格的对手当然不会让他有这种好整以暇的机会,总是采取各种巧妙的袭扰战术令其不得安宁,比如我在《三国志3》中经常让关羽等智将仅带一百骑兵队去攻击其屯扎有重兵的城池,令其军粮迅速消耗殆尽,最终坐拥坚城铁骑的他往往因兵粮断绝而悲惨覆灭。每每一局终了,郭胖子总是喜欢仰天长叹一声:“兵者,诡道也!”引起游戏室里在座众人哄堂大笑,此君玩品甚佳,虽然屡战屡败却从不因为对手“卑劣恶毒”的战术而恼火,更因为他学识渊博的缘故,众玩家们都非常乐意与他对战,听他在游戏时滔滔不绝地指点江山确实也获益非浅,逸与郭胖子当初曾因对二次大战的不同见解而展开过激烈论战,最后竟然不打不相识。郭胖子大学毕业后就职于一家著名的广告公司,照他的说法每天都在与人斗中“享受”着无穷乐趣。
郭胖子在电话里大致说了一下情况,他今天去某大型美资企业联系楼顶灯箱广告业务时,出乎意料地发现负责接待的部门主管竟然是十多年杳无音讯的逸,攀谈并确证无误后约定晚上在徐家汇港汇广场六楼的福禄居聚会。
静静倾听着郭胖子娓娓道来,内心深处仿佛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沧桑感,我不禁问道:“十多年了,你到底凭什么认出他来的?”
郭胖子在电话里传来的爽朗笑声几乎震得我耳膜发疼:“你见面就清楚啦,相貌举止和说话语气等基本都没有变。”
晚上六点半,我匆忙赶到了那个所谓沪上的极品餐馆“福禄居”,在领位小姐的引领下缓步穿行在陈设豪华的店堂中,低沉舒缓的蓝调音乐伴随着叮冬的流水声,着实让人产生一种时空错位的奇妙感觉。在某个角落里郭胖子与一个男子谈兴正浓,见我走来他连忙介绍说这就是当年的某某,穿着深色Armani西装的男子站起身,我从第一眼起就认出他果然就是昔日的好友逸,十多年的光阴岁月,他除了身材益发高瘦外几乎毫无变化,当初我曾经形容他的长相酷似八十年代香港红星石修,如今其眉宇间更添几分成熟气质。
“老朋友!”
这三个字让我的心田油然升起一股暖流,赶紧抢上前握住逸伸出的右手,他的手还是一如当年那般白皙修长,然而触手时却感觉到有些粗糙。
三人落座后,郭胖子立即吩咐上菜,逸约略询问了我们两人别后的情况,我迫不及待地让他讲述十多年来的行踪,他浅浅地啜了一口青柠汁后便开始娓娓道来,从容而平实的叙述却让我们感到了分外的惊心动魄。当年母子二人前往南方后历经艰险偷渡到达了东南亚某国投奔亲属,当地的亲属虽然富甲一方却不肯施以援手,母子俩不得不四处打工维持生计,其后又辗转列国终于到达了美利坚合众国,逸的母亲为了取得绿卡不惜与一位旧金山唐人街开酒楼的老鳏夫缔结婚姻。逸本人也非常地努力,虽然中断学业相当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凭借不懈努力考入了长青藤名校中的康奈尔大学主修商业管理专业,毕业后顺利进入某跨国大企业,不久前因升任亚太分部的业务经理而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上海。我和郭胖子彼此对望了一眼,逸虽然在言语中并未刻意提及他们母子十多年来漂泊生涯的艰辛,但我们却能够真切感受到其中苦痛之深。
逸出神地望着头顶天花板上晶莹剔透的水晶灯,悠悠地说道:
“四年前我的后父病逝后,遗留下来的一间酒楼全靠母亲独力支撑,现在我母亲已经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
郭胖子问道:“你的生父是否有下落?”
逸的嘴角沁出一抹冷笑:“大约两年前,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华人到酒楼来找我母亲,原来就是我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他当年抛弃我们母子来到美国后事业发展一直不顺利,投机期货又破了产…”
“后来呢?!”
“后来我和母亲拒绝相认,他惟有离去。”
气氛有些压抑,我和郭胖子都一时想不到什么话题,恰此时服务员又开始了新一轮上菜,郭胖子借机笑着说:“大家来尝尝这里的招牌菜扬州干丝,风味与别家截然不同啊!”在他的插科打诨下大家的心情很快又开朗了起来。逸忽然问我:“你现在还玩游戏吗?” 郭胖子忙插言:“他啊还是像当年一样的狂热,现在还算是国内小有名气的撰稿人呢。” 逸笑道:“我当初就对他的钻研精神非常佩服,料定以后肯定大有作为的。”我连忙摆手说:“哪里哪里,不过还是精神空虚的玩物而已。”
逸渭然叹息道:“真所谓是沧海桑田,就在我刚到达美国的那时还是任天堂的风光天下,但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只知道SONY的PLAYSTATION了……”他的感叹引起了我俩的共鸣。
浮光掠影般地追忆中泛起了一对年长者的身影。我忽然问逸:“见过你干爹一家了吗?他们现在可是老了许多,老板娘只能用轮椅代步,而小静已经出落成漂亮大姑娘啦!” 逸被青柠汁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后并不应声,我并没有察觉其神情的变化,依旧如实详细告知了老板一家近年来的遭遇,逸似乎在非常专注的倾听着,他夹了一大筷的干丝并不送入口中,却放在盅里下意识地用筷子顺时针慢慢搅动,原先整齐如束的豆腐丝顿成千头万绪状碎散不堪。郭胖子在桌子下轻轻踢了我一脚,我当即省悟而止住了话头,大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扯起了不相干的话题,比如某君最近新婚,畏其妻子如畏河东狮吼云云。大约十时左右,逸和我们交换名片和联络地址后告辞离去。
虽然桑塔纳2000车内的空调开得很足,但此刻坐在后排的我还是感到莫名的燥热,忍不住开始抱怨起来,郭胖子讪然笑道:“等今年我再做成一笔大生意,马上就换成马自达6。”车开上了卢浦大桥,桥面上来往车辆并不多,透过车窗玻璃向外望去,偌大的繁华都市似乎已经完全沉睡在暮色中毫无生气。郭胖子忽然说:“今天你真不应该先开口说老板家的事情。”我连忙问:“为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后回答道:“你似乎还是没有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漫长岁月足够改变一个人对许多事物的看法,由于工作的关系,对于人性的了解似乎我比你更透彻些。”我很想反驳他的观点,但却实在找不出什么适当的理由来。把我送到家门口后,郭胖子又叮嘱说:“你如果以后去看望老板的话,这件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开口为好!”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当年的一幕幕如幻灯片般从脑海里闪过,过去曾经设想过多种与逸再遇的场面,而现实却让人感到有些失落。
王尔德在他的著作中曾经如此感叹:“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的答案原本非常简单,但往往由于某些好事者的自做多情导致了悲剧的发生……”造化弄人的缘故,我在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不幸扮演了好事者的角色,结果造成追悔莫及的恶果。
半个月后,我奉公司指派前往莘庄地区的分厂公干,办完事情以后便顺便前往老板家探望。刚走进小区大门就远远望见老板正推着轮椅车上的老板娘慢慢地沿着小花园中的水泥路散步,这么多年还是那样的相敬如宾。虽然腿脚非常不便,老板娘的面貌却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那样的白皙福态,但风霜操劳却令老板已经不复当年的健朗,推着轮椅车的背影已有些佝偻,而前额的头发也几乎脱尽,但他似乎对暮年的境况甘之如饴。见到我后二老都有些喜出望外,忙不迭要拉到家中喝茶休息,我推说有公事在身不便久留,三个人便在花园的僻阴角落里坐定叙话。问候了二老后,我又向他们介绍了一些当年玩友们的近况,年过花甲的二老居然对十多年前的那群毛头小子们记忆犹新,当我谈到“大根”婚礼时醉倒在男厕所地上的笑话时(大根即日语中的萝卜,在RPG中属于粗线条的低等级怪物),他们一时都笑得合不拢嘴,老板娘忽然触景生情地说道:“记得这个绰号当年还是小逸起的吧?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见到他们真心记挂的样子,我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前几天我见到逸了!”在他们的不断追问下,我一五一十的把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只是隐去了那天谈及二老时逸的古怪神情。老板一直认真倾听着,等我说完后才缓缓地说道:“我们当年帮助小逸纯粹是出于公德心,从来没有想过报恩之类的事情,只是希望他能抽空来看看就足够了。”他又指着老板娘:“她一直非常想念小逸,口口声声说那是个非常有出息的孩子,现在看来果然没有料错!”我从名片夹里拿出逸的名片给二老看,二人交互传看着爱不释手,看看时间已经不早,我急忙起身告辞离去。
晚饭后,我拨打了逸的手机,寒暄几句后便单刀直入地把老板的意思转达给他。
“Are you kidding?”我愣怔了片刻才听懂逸在说什么。
“所谓的干爹干妈不过小时候不懂事闹着玩儿的,这种事情怎么能够随便开玩笑呢!”
电话听筒里嘟嘟的响着忙音,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得打电话给老板,推脱逸最近公务繁忙,让他有空时亲自联络一下。
几天后的某日大清早,郭胖子突然打电话告诉我说老板昨夜突然脑溢血病故,这个消息真有如晴天霹雳,当即请假赶到了莘庄。老板一家在上海并没有太多亲戚,上下事宜全靠着郭胖子和几个年长知事的邻居帮忙张罗,女儿小静则一直陪伴劝慰着伤心欲绝的母亲。我瞅空拉过小静询问原由,她哽咽着说:“昨天晚上我父亲不知道给谁打了电话,此后就一直很不开心的样子,谁知晚上关灯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我在父亲枕头下发现了这张名片,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接过后一看却正是那天我交给老板的那张逸的名片,顿时明白了事情的大致来龙去脉,禁不住悲从中来,悔恨迅速占据了心灵的全部。
出席追悼会的除了屈指可数的亲戚和几位高邻外居然绝大部分都是当年游戏房的小顾客们,连住在张江的“大根”也路远迢迢赶来了。追悼会由小区的居委干部主持,那位老先生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开始有板有眼地念起了悼词,寥寥数百字的陈词滥调在此公口中却是抑扬顿挫、朗朗上口,显见得他已久于此道。聆听着禅唱般的悼词,耳边不时传来死者母女的抽泣,我不禁感到非常伤感,一个人漂泊劳碌一生,到头来的结局却又是那么落寞无趣,人生的意义实在值得玩味再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态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追悼会结束后,我和郭胖子并肩走在陵园的甬道上,看着他由于连日奔波忙碌而须发戟张的疲惫样,我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眼光,素来心情开朗的他此刻似乎也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
走出陵园,郭胖子忽然如释重负地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朋友啊!就把所有的事情当作一场梦彻底忘记吧。”
平生最大的错事莫过于斯,然而人性之变幻无常,亦非愚鲁如我辈可以逆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