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姜文近日因新作《一步之遥》引来诸多争议,你造吗?姜导20年前就对中国人缺乏文化自信吐过槽,略辛辣。本文原载《经济日报》1993年10月16日,作者罗雪莹。】 我与姜文的长谈持续了十几个小时,下面记录下的都是我认为最能反映姜文思想和追求的某些最有个性光彩的东西…… “中国对世界的偏见越来越少,而世界对中国的偏见依然很大” 在与美国人的接触中我发现,随着改革开放,中国对世界的偏见越来越小,而世界对中国的偏见依然很大。 比如,在美国的中国人大多数是广东、福建、港台地区的矮个子;美国人看到的中国影片,大多数表现的是我们贫困生活。于是,在他们的印象中,中国没有欢乐的生活,中国人都是瘦小身材,没想到还有我这样的有幽默感的高个子。迈克尔·道格拉斯(美国著名影星)初次与我见面,就惊讶我比他长得还高大。(观察者网注,Michael Douglas,1944年出生,身高175CM。1987年凭借电影《华尔街》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好莱坞著名的花花公子。2000年与凯瑟琳·泽塔琼斯结婚,2013年6月,他接受《卫报》采访时自曝患咽喉癌,并称可能是不洁性行为所致。2个月后声明与泽塔琼斯离婚) 美国人常问我这样的问题:“你是纯粹的中国人吗?”“中国有喜剧吗?”我回答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地道的中国人,在北京长大,在北京受的教育。在中国人中,我不过是中等个儿,比我高的有的是。我们的生活中有许多欢乐,不信你们到北京看看,有美声的地方多着呢。我承认我们国家目前还比较穷,但不能说一个国家贫困落后她的人民就没有笑声。至于艺术,中国的艺术尤其是民间艺术有许多幽默,比如相声,中国老百姓就很喜欢。” 但是中国之所以不被世界所了解,我觉得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外国人从他们的生活中没有感到了解中国的必要性。这与国力有关。如果一个国家不能对其他国家的生活发生影响,人家就不可能对你产生了解和关心的欲望。假如他们家的东西有一半是中国制造的,他非得了解中国不可。 “在对生活和艺术的感情上,我们一点儿不比洋人差” 我在国外见到的许多中国人,实际上都很土,对自己祖国的历史文化一无所知,在国外又过着很低层的生活,不敢去豪华场所,也不敢乱花钱,干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缩手缩脚。他们津津乐道地问你炫耀的东西,在你看来一文不值。我在西班牙碰到一个中国人,他对我大夸西班牙的海湾如何美。我问:“你在国内都去过什么地方?”他说:“太阳岛。”我说:“那不叫海湾,你去看看海南岛,看看青岛、北戴河、大连,都有很漂亮的海湾。”这些人在中国人面前把自己当外国人;而在外国人面前,则自觉地把自己当孙子,总想靠着巴结外国人得到点什么。这种人在心态和人格上没有一点儿自尊,让外国人怎么能看得起! 我并不否认外国经济的发达和文化的进步,但你无论到哪儿,都洗不掉这张中国人的脸,改变不了自己的黄皮肤黑眼睛。当你把自己当成美国人时,他们会很明白地告诉你:“你是中国人”。但你腆着脸享用美国人创造出的财富时,你却没有一点主人的自尊感。 有些中国女孩宁肯随便嫁给一个老外,说是“中国没有好男人”。其实那洋人可能就是一个笨蛋,在外国人堆里混不出样儿来,到中国混江湖来了。我们有的部门却不加慎重考察,轻易地把什么人冠之以“外国专家”,“国际友人”。我认识一些外国朋友,在国外时平平常常,一到中国周围环境害得他放气,觉得自己高中国人一筹,还有好多妙龄好姑娘追求着。一个外国人就跟我谈过他的真实感受:“我在国内屁也不是,而在中国我有妞泡,而且是名妞”。这些在中国能娶名演员的外国人,在他们的国家连演员的面也见不着。 对于外国的某些人,我们给他们的脸太多了。有些人在美国不过是商业片明星,可是中国却被誉为“有学者风度”的艺术家,甚至电影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去接见他,大家突然之间都成了普通影迷了。你越这样做,人家越不尊重你。说句老实话,哪一个影星会赶忙尊重他的影迷?他觉得彼此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在外国混血儿受歧视,因为血统不纯正。而在中国,混血儿是时髦,夸一个人长得好:“你看他长得真帅,跟外国人差不多。”有的人硬把自己的祖宗往外国血统上连,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高贵。生为中国人对自己的民族这么不自尊不自信,这是我们最大的悲剧! 中国人产生崇洋媚外心理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是没出过国导致的孤陋寡闻。爱国心最易产生在国外,当你看到外国人的能力不如你而你却由于民族和肤色的限制得不到他拥有的财富和地位时,一种民族自尊自强的心理便会油然而生…… “奥斯卡奖绝非我们国内宣传的那样神圣和神秘” 这几年,经常有一些浅薄记者所制造的舆论反馈到中国来,而国内并不知这些记者的底细,还把他们的说法很当回事。现在国内不少影视刊物弥漫着一种崇洋媚外的风气,并且完全处于无知状态。一些在外国影坛毫无地位的“明星”们的照片,不断涌现在中国的影视杂志上。普及性的小报这么做倒也罢了,一些权威性的电影杂志也随意外杂志上的花边文字,对海外那些就靠漂亮脸蛋、艺术上根本不入流的演员无原则地吹捧,真丢人!有些港台演员前几年来大陆时还对大陆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却被宠得趾高气扬。国内一些把握舆论阵地的人,是以自己的无知来加重观众的无知,因为中国大多数观众没有机会亲自出国去看一看,只能受这些不负责任的舆论的左右。 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都懂得制定一些保护本国本地区从业人员利益的法律。比如,在欧洲很少见到日本汽车,不是因为欧洲汽车比日本好,而是为了保护本国的汽车制造业。在香港,如想多登大陆演员的照片,杂志社根本不会干。在台湾,无论是出于政治目的,还是出于对台湾演员的保护,规定大陆演员在电影中只能占二分之一,在电视剧中只能占三分之一,至今仍抵制大陆演员主演的影视作品在台湾放映。而我们却糊里糊涂地腆着脸去吹捧人家。结果让人家瞧不起,讽刺嘲笑我们:‘我并没给你们的杂志交宣传费呀!’”我对这种现象特恼火,特不理解! 美国的国力和它在世界上的地位,使得这个国家发生的许多事都成了世界性的。实际上,奥斯卡奖绝非我们国内宣传得那样神圣和神秘。它只是美国电影的一个奖,无法与世界性的电影节相提并论。外语片的参赛,只是为了给这个奖助兴、壮门面,美国人实际上对它并不重视。 由于美国电影工作者观众意识比较强,因此他们不把奥斯卡奖看得那么神圣,而是更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中国人正相反,这部片子得奖了,尽管自己不喜欢,却不敢说,生怕透着自己“没文化”。就像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中所写的,明明看着屁股,却夸皇帝的衣服多好看。最后这真话让一个小孩给说出来了。 电视剧《末代皇帝》的导演本来打算让我演溥仪,但最后又决定不让我演,对我说:“你虽然很像溥仪,但我们觉得你长得不漂亮,观众不喜欢你这样子。”我对他说:“我可能不演这部戏,但我要告诉你一句话:‘我不是曲意讨观众喜欢的人,而是要用我的魅力征服观众。’”中国电影在世界上也是这样,如果总以获一个外国奖作为衡量成功与否的标准,我们将永远拍不出一部震撼人心的作品。 “我不太喜欢干别人意料之中的事” 我不太喜欢干别人意料之中的事。8年前我拍《末代皇后》时,还是中央戏剧学院学生。与潘虹配戏,她以赏识的口吻对我说:“你将来可以成为孙飞虎那样的的演员,专演溥仪。”我非常感谢她的好意,但从此下决心,一辈子不再演溥仪。演完《芙蓉镇》之后,许多反右和“文革”中受迫害的知识分子角色都来找我演,我没有接受。那时我见到上影导演赵焕章,恳切地对我说:“您农村片拍得不错,咱俩是否合作一回?”赵焕章非常客气地笑了笑:“可以,可以。”但我品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不像农民。”等我把《红高粱》演完后,大批显得没头脑的农民形象又来找我演。我发誓不再演这类人物。人们对此感到莫名其妙:“你演这类人物是手到擒来的事,为什么不演?”我说:“你们已料想到我能演好这样的人物,那就没意思了,我喜欢出人意料。”于是我想演跟我接近的人。我是北京人,想演个有京味儿的。凌子风导演请我演了《春桃》中的刘向高,后来又在《本命年》中扮演了李慧泉。评论文章在谈我的表演时,常喜欢用“中国银幕上的男子汉”、“阳刚之气”等词汇,我看后觉得有点肉麻。我觉得自己是个很普通很随便的人,不具备为人楷模的东西,于是想演一个最不是男人的形象,这就是大太监李莲英。总之,我不想在艺术上重复自己,而是凭自己的感觉和爱好,去做自己想做的与众不同的事情。 拍《北京人在纽约》,我的感觉竟跟当初拍《红高粱》的时候差不多。全组那玩命的劲头决不下于我们当年拍《红高粱》。就冲这个感觉,我敢断定我们这个戏肯定是个好东西。当年拍《红高粱》时,全剧组就我和张艺谋。这次拍《北京人在纽约》,我发现我们几个主要演员都属虎。过去没接过电视剧,还担心电视剧创作者的素质,这次到纽约跟这帮干电视的人合作,大吃一惊!他们干活之漂亮,态度之认真,闯纽约的那股劲头,专业化程度之高,甚至比很多干电影的还要高一截!我们不想跟谁打擂台,但我现在感觉确实很好,因为干这活的人确实投入了百分之百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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