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小说]楼主，你中计了！

Schelfaniel

作者：栾东
原载于《游戏人》


龙哥从凌乱的床铺上爬起来，脑子里依旧昏昏沉沉，打了几个哈欠之后，龙哥发觉自己的头痛程度似乎不如预期的那样强烈——只要不让脑袋快速移动，疼痛就不会太过分。床铺上，被自己吐出的污秽物覆盖了表面的闹钟还在嘀嗒嘀嗒地运作着，看来要知道时间就必须先把它清理干净。
  “妈……的……”龙哥干渴的喉咙里模模糊糊地吐出这两个字。然后他脱下沾染了消化物的衬衫，顺便卷起来擦干净嘴，再伸手打开床头PS2的电源。
  电视机一直没有关闭，此刻音箱中发出了熟悉的声响，索尼电脑娱乐的标志画面之后，龙哥按下了手柄上的按钮，系统时钟显示当前的时间是下午6时40分。
  正在落山的太阳的光芒通过百叶窗将荡漾着酒味的屋子划分成明暗相间的色带，这些色带随着阳台上刮进屋里的晚风游动个不停，让时间的概念变得异常明显——新的一天即将结束。
  大概十分钟之后，洗漱完毕的龙哥把自己睡觉时吐脏的物品——无论可洗涤的和不可洗涤的——统统扔进了洗衣机，然后开始收拾桌子上的剩菜和酒瓶。
  “为什么道别离，又说什么在一起，如今虽然没有你，我还是我自己……说什么此情永不渝，说什么我爱你……如今……咳咳……如今……咳……依然没有你……我……咳……咳……乖乖，别染上SARS……咳……”
  龙哥手持青岛啤酒的绿色玻璃瓶子，嘴里哼起王老师的小曲子，可还没唱到尽兴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喝过若干毫升“急支糖浆”，龙哥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缓。
  “说什么此情……咳……不渝，说什么我爱你，如今……咳咳……没有你，我……”
  叮——叮——
  “喂？”
  “龙哥？”
  “有话快讲！”
  “龙哥……我通过电话线都能闻到你嘴里的酒味。”
  “那是止咳糖浆的味道。有什么事？”
  “你还好吧？”
  “咳咳……”
  “你着凉了吗？”
  “没……没有。”
  “那就出来玩嘛。今晚公司请客去大梅沙宿营……”
  “今晚？”
  “是啊，过来吧。我们在百佳楼下等你。”
  “不行……今晚就算了吧，你们一个个左拥右抱的，我去做什么……”
  “龙哥，你是不是真的发烧了？”
  “没。不过我有点头疼，不去了。”
  “换个理由好吗？”
  “屁股疼。我屁股疼。”
  “屁股为什么会疼啊？”
  “不知道……反正我今天不想去了。”
  “龙……”
  啪！龙哥皱着眉头挂上电话，为了避免进一步的骚扰，他干脆拔掉了电话线。
  “妈的，天天请客，”龙哥失掉了唱歌的兴致，自言自语地抱怨，“天天如此，天天如此……”
  “请个屁啊！” 龙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随后他收拾了餐桌，拉起百叶窗来到空气清新的阳台上，在这座高楼的15层上举目远眺城市落日的美景。
  深圳虽然不算是个文化中心，至少是一个美丽而温暖的城市，生活节奏快得要命，24个小时仿佛中了魔法似的来回轮转，不给你悠闲的时间。严格来说，深圳没有冬天，不会让你冷得无所事事。如今7月末的黄昏将益田花园的楼群覆盖了一层暖洋洋的光晕，福强路上的车水马龙按照红绿灯的指示来往穿梭，带给龙哥一种渴望小资生活的感觉。龙哥最大的愿望，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不干活儿光拿钱，租一栋别墅，天天玩电子游戏，最好还有个女孩子陪伴，呵呵，两个当然更好——不过，自从他真正进入自己在生活中扮演的平凡角色之后，就不失时机地发觉这个愿望还真不是一般的奢侈。
  因为现实中的龙哥不过是一个被ZF忽略不计的小人物，好像纳不纳税都无关紧要，只是一个没有本地户口的流动居民而已。
  6年以前龙哥报考计算机专业的时候满腔热血，程序员在龙哥眼里不但是一个具有数学美的高科技职业，更是一个优雅的充满诗意的工作。用代码来控制计算机做事——天哪——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心驰神往。后来，非常不幸地，龙哥真的成为了一名程序员，他慢慢发现自己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更像是被头目操纵的拥有情感的代码书写器，每天依靠编写那些自己毫不感兴趣的无聊底层程序以求生存。现在，要转职基本上不太可能，两年来龙哥也积累了不少经验，也许这样混下去总有一日能混进管理层，当个项目总监什么的，也许有一年会因为公司的某个大项目而走红并发财……干嘛不相信或然率呢？自己的概率统计与数理分析难道白学了？说起来上星期买体育彩票龙哥还中了10元人民币，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最近一年以来，龙哥仍然没有完全适应这个发达的南方都市，急促的生活节奏和要命的湿热天气都让这个从北方来的小子感到不舒服。本来嘛，做技术工作的，靠Borland的CPP编译器吃饭，而且J2EE的小段子信手拈来，应该在哪里工作都无所谓，可偏偏到了南方就变得浮躁起来，常常会在忙碌中不知所措。龙哥发现自己简直比马路边兜售假硬盘的二道贩子还要普通和平凡。至少后者的工作更刺激，龙哥想，那可以接触到很多美女，还有机会被记者采访甚至上电视。
  然而，要真说失败也未必，看你跟谁比了。这一年来龙哥混得不能算差——他租到益田花园的一套房子，每月拿到5000元的稳定工资，每星期到郊外放纵一次，每天梦想80万的房子和汽车，还曾经拥有一个与自己志向一致的精通ASP编程的女朋友玲玲。
  现在我们终于说到女人了。
  如果玲玲还在身边的话，龙哥想感冒都难，至少不会喝得那样烂醉如泥，试图依赖酒精延缓现实中的经济危机。就说这套房子吧，原本是两人合租，大概每人每月拿出1000元就可以打发房东；可现在，龙哥要独自背负全部的房租和物管费，要花大量的银子在饭馆里糊口，此外还肩负着每月大宴兄弟朋友的重任。所有近期的正版游戏入手计划统统无限期推迟，连小岛秀夫在GBA上的大作也只能去东门的西华宫里看个眼馋。
  龙哥与玲玲在感情的问题上闹别扭大概是这个月的事情。上个月两人还如胶似漆，或者至少看起来如胶似漆，而且这种关系一直持续了五六年——这么好的一对情人都可以闹别扭，龙哥心想，这年头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龙哥与玲玲是高中时候的同学，他们的青春岁月是在河南洛阳的一所重点高中里度过的。洛阳是九朝古都，所以历史老师经常拿这个来鼓舞不愿奋进的年轻学生——
  “在汉语里，九表示多，并非确指。根据史实和我本人的教学研究，我认为大约有13个王朝曾经定都洛阳，比如——赵振龙，你能说出这些朝代的名字么？”
  “No, I’m sorry.”龙哥起身鞠躬，课堂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赵振龙，你大可不必在我的课堂上卖弄你那两句英文。坐下吧。定都洛阳的朝代分别是：商、西周、东周、西汉、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武周、后梁、后唐和后晋。就都城而言，洛阳是中国建都最早、历时最长、朝代最多的古都，在历史上曾先后6次进入世界大城市之列！大家想一想，现在北京作为中国的首都也才不过几十年，就发展到如此强盛的地步，为什么洛阳会没落？就是因为你们当中的某些人只会安于现状，不懂得努力读书，不懂得要强，否则的话……”
  “少来着一套吧，就你有能耐，你想造反啊？”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下面嘟囔？”历史老师褪下老花镜。
  “哎哟……您的耳朵还真好使，不愧是考古专家……”
  “赵振龙，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考古专家，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教书真是辱没了英才。”
  “赵振龙，你给我滚出去！”
  “好吧。”
  龙哥起身离开教室，顿时成为班里的焦点，这时候同龙哥一样酷爱理科反感历史的玲玲对他投来钦佩的目光，而两人的感情就从此开始。
  龙哥现在明白了，高中的男生大多都是被教育政策压抑得神经过敏，饥不择食，而且急于在女生面前进行一些无聊透顶的杂耍表演以吸引眼球，所以，基本上，糟糠之妻一泡一个准儿——到后来想放弃，于情于理都不好说，可呆在一起又实在是没兴趣——这大概算是早恋最尴尬的后遗症吧。
  不过龙哥当年可没有这么高的觉悟，玲玲的爱让他感到自己是全河南省最幸福的人，就算不是，至少也排得上前三名。
  龙哥和玲玲的家境都不宽裕，两人都是理科生，都想在不久的将来住进书本搭起的黄金屋，在知识经济时代一展宏图。我们的教育方针摧残的就是这类学生，所以高中的学习压力对于龙哥和玲玲而言趋于无穷大，两人的恋爱自然变得短暂而简洁。每一个共同经历的日出，每一次携手走过的马路，每一页悉心交流的试卷都成为龙哥当年最宝贵的记忆，他生怕这种记忆有一天会消失不见，所以一旦有空就把它们从脑海深处搜索出来，读取再写入，享受大脑皮层对初恋的愉悦反射。
  那段日子里，龙哥想，老天爷还是很照顾自己的，所以他先玲玲一步考取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第二年，玲玲也考了进来。
  在故乡父老的赞誉声中，龙哥和玲玲的恋情迅速升温，既甜蜜又平稳的读过了大学时光。有那么一阵子，连龙哥的父母都深信玲玲会成为未来的儿媳妇了，于是两位老人利用职务之便生产了一筐无铅松花蛋送上玲玲父母的家门，搞得龙哥和玲玲都觉得心里痒痒的。
  毕业之后，龙哥首先来到深圳工作，随后玲玲放弃了北京的优待，也来到南方追随龙哥。双方稳定了工作，合租了房子，购买电冰箱、洗衣机、席梦思双人床、大衣柜以及各种厨具，俨然就是小两口儿过日子的风范。
  龙哥的兴趣是电子游戏，这爱好对于目前的收入来讲并不奢侈，所以龙哥曾经一度全机种制霸，正版电视游戏每月至少两份；玲玲则用自己攒来的钱购入一台计算机和龙哥共用，有一阵子这傻女孩儿对ASP编程和网页开发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痴迷程度，甚至有过购买原版Dreamweaver MX 的冲动……
  “你别发烧了傻丫头，去睡觉吧。”
  “你就知道睡觉。”
  “睡觉是一种享受。”
  “龙哥……你买那么多正版的游戏，我都支持你，这次就让我买一套正……”
  “下载的不一样用吗？PC又不需要改机。”
  “龙哥，求求你啦！”玲玲从身后抱住正在进行《真·三国无双2 猛将传》的龙哥试图撒娇。
  “Oh no no！快放开我！”
  “嗯？”
  “放开我！现在是要紧关头，待我搞定这关，你先去干别的。”
  “龙哥……你就知道玩游戏……”玲玲没趣地将双臂从龙哥腰部移开。
  “你刚才不是说我就知道睡觉吗？”
  “龙哥……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废话！”
  “你……”
  “喜欢，喜欢，喜欢。拜托你先去干点别的，去编程吧，写几个计数器什么的。”
  “计数器？你也太小看本姑娘了吧！”
  “那去随便写点什么高深的……做个Flash论坛，全部拿Action Script搞定，倍儿有面子。”
  “那怎么可能……我想用正版软件。”
  “省省吧，咱们哪有那么多钱。”
  “可以挣啊！”
  “你知道挣钱有多难？现在你没有体会吗？你老公我就是在外面做苦力，你也不心疼。”
  “你做什么苦力啦？”
  “上班就是做苦力。给别人打工的根本就不是人。累啊。”龙哥感慨道。
  “那你还不好好休息，回家还玩游戏……”
  “玩游戏就是休息。”
  这时候龙哥正好过关，于是就存了档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女朋友，沉思良久后开口道：“听说过孟姜女的故事吗？”
  “哭长城的那个？”
  “对对。在新婚之夜，孟姜女的老公被官兵捉去筛沙子搬砖头，活活累死在长城脚下。”龙哥煽情地说，似乎对这个典故颇有感触。
  “那时候有砖头吗？”玲玲睁大眼睛。
  “类似砖头的东西吧，我说你……这不是关键。总之呢，孟姜女很伤心，你想，洞房花烛啊，多久盼来的幸福时光就这么完蛋了，所以她只好去长城边哭，惊动了天神，于是天神使用LV.4的雷属性魔法劈倒了一段城墙……”
  “我不信。那都是汉代……嗯……八成是刘向自己瞎编的。这种故事，谁都想写个轰轰烈烈的结局。”
  “哦……可不是么，”龙哥没料到玲玲也读过两部史书，“不过到了清末还有更强的传说呢，据说秦始皇想要纳孟姜女为妾，结果当然是自讨没趣……我相信她哭是真的，自己的老公去做苦力，给皇帝老子打工，不明不白累死了，你说她能不难过吗？能不哭吗？”
  “哭有什么意思……”玲玲垂下眼帘说。
  龙哥本来指望自己的索引式描述会让玲玲万分感动，但也许是自己口才不佳，也许是不该幽默调侃，也许是玲玲早八百年就感动过了，总之目前他的计划没有收到一点成效，这让龙哥感到沮丧。
  “那时候妇女没文化没地位，加上被封建礼教毒害，丈夫没了等于天塌下来，唉……她不哭又能做什么？哭可以宣泄情感嘛！”
  “可是……”
  “就因为她哭得绝，才惊动天神来帮忙劈倒长城不是？”
  “天神帮她什么啦？长城可是国家重点工程啊，弄坏了岂不是千古罪人……”玲玲顽皮地说。
  “你你……”龙哥说不出话来。
  “再说她老公呢，一个大男人，为国防重点部署项目而献身也是应该的嘛！”玲玲不知道龙哥的心思，继续为自己的观点添油加醋。
  “我我……我真服了你。”龙哥冷哼一声，调转过脑袋继续玩起游戏来，把玲玲晾在了一边。
  “龙哥……我……我开玩笑的，你生气啦？”玲玲发觉不妥，凑近龙哥想要解释，可是龙哥却不理她，最后玲玲只得翘起嘴唇下楼去买汉堡、麻辣鸡翅和山楂果冻来做晚餐，这件事不了了之。
  而龙哥呢，心里别提有多苦恼了：他由此进一步确认自己的女友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而自己好像一直希望拥有一个时常会感动的女朋友，在潜意识里龙哥认为只有这样的女孩才懂得体贴和照顾自己——虽然玲玲做得也不错，但那还不够，龙哥想。
  孟姜女的故事是龙哥从白老师的《千古绝唱》中拣出来的，同时获得的材料还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张生与红娘子什么的——虽然他对祖国的历史知之甚少，但好歹知道一些能够骗小女生眼泪的事件；尽管他引经据典的时候谬误百出，大致的情节固然没错，可是龙哥发现自己别想用任何典故来感动玲玲——听她嘴里说出“好感人啊！”之类的话，然后看着她的红眼圈去疼爱一番简直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所以，龙哥感到跟玲玲在一起越来越没有滋味。
  这种感觉当然不一定是最近才有的，也许是从前没有在意吧……因为现在住在一起，亲密无间的代价就是越来越多地相互了解，这当然包括彼此在对方眼中的缺陷。
  好吧，就算龙哥可以忽略玲玲的“薄情寡义”，更让他痛苦的事情还有三个呢。
  其一是玲玲在购物时喜欢砍价，往往因为一角钱的便宜而将市场调查个遍，无论是买菜还是买软件。龙哥跟玲玲一起购物的时候首先感到浪费时间，其次感到浪费面子——他简直就要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这哪是一个程序员的女友应该做的事啊！自己可是技术工作者，技术工作者的女朋友购物就应该爽快大方。龙哥认为只有心胸狭隘的妇女才会因为两毛钱的便宜而东挑西拣——你说这卖东西的人也要过活啊，何必计较那些蝇头小利呢？对不对？龙哥为了这事没少教育玲玲，最后闹得两人都很不快。
  其二是对于龙哥而言，玲玲有一个很明显的缺陷——那就是嘴巴长得比较大。你看其实每个女孩子都或多或少会有些缺陷，不然大美女怎么就那么珍贵呢？所以龙哥开始根本就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妙，他自然而然习得一套“嘴大方便接吻”之类的自我平衡法来调节心情，这种心理平衡一直维持到一次公司聚会。那天，他失策地带上了自己的女友去吃酒席，而玲玲在餐桌上的即兴发言吸引了各种同事的目光，无意之间给龙哥听到这样四句对白：
  “我说陶爷，你有没有发现龙哥的妹妹嘴巴不是一般的大啊……”
  “你说玲玲啊，估计是龙哥给搞的。”
  “我晕……你小子胡说些什么？”
  “哇……她吃了不少东西啊，你看她的盘子，今晚龙哥一定得掏双份的钱……”
  龙哥没有往下听，他愤然起立——上厕所去了。龙哥在厕所里面靠着木门捶胸顿足，暗自忧伤了一阵子。唉，命苦啊，咋就这么不巧呢？难道我堂堂赵振龙就要跟这样的女孩过一辈子吗？玲玲的这个无法打补丁的重大缺陷简直是对自己神圣爱情的亵渎……但怨天怨地怨父母，最后也没什么结果，龙哥只好再回到酒席上。他环顾四周，愈发觉得大家的女朋友都拥有一颗惹人怜爱的樱桃小嘴，更气人的是她们在自身的嘴的衬托下似乎哪一个都比玲玲漂亮。
  那天晚上龙哥让玲玲一个人先回去，自己在角落里独自逐一品评同事的女友，试图发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来寻找新的心里平衡，遗憾的是他居然没找到什么了不得的线索，无非就是发现张三的女友发型不太合适，李四的女友三围比例略有失调，王二的女友是单眼皮——这年头，单眼皮的女生也有人要？
  自那以后的日子里，龙哥连上街都不愿拉着玲玲的手，生怕自己对大嘴玲玲的爱意会惹来路人的嘲笑；实在必须牵手的时候，也是点到即止，像从前那样揽住玲玲腰身的走路方式被彻底杜绝了。龙哥尽力避免公司的同事再看到玲玲，只要有一次未能幸免，他便会长时间地陷入自卑和苦闷之中。
  两个星期之后，龙哥又卖掉了自己的索尼DSC-F717数码照相机，换成了柯尼卡的低档胶片机，并把剩下来的钱存进了银行。玲玲私下里为龙哥开始懂得节俭而高兴，她自然不知道龙哥换相机的真正理由：F717拥有2/3英寸500万象素的HAD CCD感光器，这太可怕了——这样的相机会清晰、准确、完美地再现玲玲的大嘴缺陷；而如果选用传统照相机，定焦拍些远距离的相片，再洗得小一些，就能或多或少掩盖玲玲的大嘴。要知道不是每个男人都有漂亮老婆啊，索尼真是不懂得为自己这样的男人着想。
  总之呢，这件事对龙哥的打击非常巨大，让他时常懊恼不已。本来两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彼此分配在亲密交流上面的时间往往不重合，这就使得很多小摩擦无法被及时化解——现在龙哥更是积极主动地抓住一些自己不愿容忍的矛盾，把它们发扬光大，同玲玲拌嘴吵架。玲玲哪里知道龙哥的意图，又苦于龙哥对自己不如从前那样温暖，所以她对每次拌嘴都是当仁不让，结果两人的关系开始糟糕起来。
  你要知道，虽然两人从前也经常为一些小事争吵，但总会重归于好，因为那个时候龙哥和玲玲都很爱惜缘分——龙哥之所以爱惜缘分是因为他当时恰好对概率论涉猎不深，不晓得所谓缘分不过就是形式化的概率而已。概率，也就是可能性，也就是probability，又有什么好珍惜的？
  终于有一次，玲玲受不了龙哥的无礼取闹，收拾东西搬出去住了。长达一个月的恋爱危机和情感冷战就此开始。
  龙哥感到上帝对自己的待遇十分不公平。听某位影视界的老前辈说，上帝其实“一事无成”，无非就是人际关系好一点，才坐到如今的位置上……不信呢，你可以去看看他发给人类的那些宣传册子，真正轰轰烈烈的事业有哪一个是他自己做的。虽然当了大官，上帝的老毛病——爱捉弄穷苦劳动人民——还是没有彻底改正……不过龙哥还没来得及考证这句话的出处，上帝就给他来了一招狠的。
  今年7月初，玲玲的父亲得了重病。究竟是什么病龙哥也不知道，因为他没问出来。他所知道的就是玲玲需要两万元给父亲治病，可是她自己的存款充其量只有一半。
  应该不应该为玲玲凑足这笔钱呢？自己大不了是卖掉几台游戏机，其实搞定这些钱是没有困难的。如果是两人关系良好的时候一定没问题，但现在龙哥就要思考一下了。
  还思考什么啊？不应该拿吗？赵振龙你也太没人性了吧？
  不——有时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玲玲近来一直住在朋友家，而关于父亲的病她根本就没有跟龙哥提。龙哥还是通过自己的父母知道了玲玲父亲“重病在身”，可是当他打电话问玲玲时却被挡了回来：
  “我爸爸很好，你爸才有病呢，我不要你管！”
  “嘿，你这丫头，不管就不管。”
  龙哥挂了电话之后心里一直很苦恼，到底应该怎么做呢？要不就算了吧，人家都不要自己帮忙，还凑什么热闹——想想看，一万块也不是小数目，既然你不知好歹，我就能省则省。龙哥这样告诫自己。
  那么，以上这些想法自私吗？也许吧，管他呢，据说男人都是这样。据谁说的？忘了，管他呢，据说有人说过……
  好，回忆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玲玲离开的时候没有搬走电脑，这台电脑就成了龙哥与外界沟通的重要工具之一。
  现在，龙哥泡了一杯咖啡坐在电脑桌前，打开浏览器。
  去哪儿逛一逛呢？猫扑大星球？好莱坞在线？不如从常去的论坛开始吧。说是常去，其实自打玲玲离开之后龙哥也不怎么泡论坛了，他发觉电子游戏才是人生的真谛。
  龙哥在地址栏键入熟悉的地址，然后回车，74151online的论坛界面就出现在眼前。他拖着滚动条向下翻页，没过两秒钟便被一个很长的帖子标题吸引过去。那条标题是这样写的：
  “兄弟，厌烦了自己的女友吗？想背信弃义又于心不忍？何必呢，人生嘛，来来来，我告诉你解决方案，包你们完美分手，包你明天此时就可以自由自在去另寻新欢。怎么？不信？干看着标题当然没用啦，点击这里，所有苦恼立刻解决。好了好了……别光傻看着，Click Here！”
  这张帖子的状态是点击量2550，人工浮动到首页21次，回帖0，发贴日期隐藏，末尾标注作者禁止跟贴。
  怎么自己才两三个星期没上来逛，就出现了这么强的帖子？龙哥结合自己的痛处，被这个标题深深地感动了一把，他毫不犹豫地点击“在新窗口打开链接”，并把弹出的窗口最大化。
  ASP页面执行时间：998.002毫秒；查询数据库：3次；警告：30分钟内无动作将被强制离线。下面是帖子的正文：

Schelfaniel

咱俩谁跟谁啊，我还不了解你？你的女友不够体贴，不够漂亮，口袋里又没钱对不对？你为什么喜欢她？还不是因为从前生活困顿，没得选。同居了吧？闹矛盾了吧？很痛苦是不是？分手吧，因为这不是你的错。就凭兄弟你看到这个帖子，你就应该拥有一个温柔美丽贤惠又富有的纯情小女生做女朋友。
  快乐从明天开始，现在你需要做的是给你的女友打个电话，约她出来讲明白。下面我简单介绍一下分手的相关事宜：
  首先你要让你的女友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感情有两种标准。一是俗情，就是滥，非要爱到你烦死我，我烦死你为止，这是传统的爱情标准，必须忠诚，到最后爱也得爱，不爱也得爱，被一个虚拟的责任镣铐终生，受尽煎熬；二是奇情，讲究缘分二字：缘来即爱，缘尽即止，爱得轻轻松松，不亦快哉！未了的情感会成为将来美好的回忆，对成年人而言，感情方面，回忆才是最珍贵的东西，现实绝对不是。
  你要把上面这段话讲给你的女友听。讲的时候要有感情，最好是有感触。然后你告诉她，你发觉两人情缘暂时已尽——本来就是嘛，你们都需要新的生活。如果你的女朋友很聪明，你这么说过之后她就会了解并支持你的决定；如果她智商不高或者持反对意见，你一个耳光打过去就可以辅助她理解我如上的观点并证明你们感情的破裂。如果她跟你闹，你就陪她闹（当然这有可能会耽误工作），一般女人闹的持续时间都会在1天到1年之间，至不济也可以用钱解决，要有心理准备，同时根据女友的性格，有可能需要注意到自己的安全问题。
  哎——别不忍心啊哥们儿，未来的路还很长，分手以后两人都有更多机会体验人世百态，接触从前想不到的东西，生活会更丰富多彩，记住：自由比燃尽的感情更值得追求。再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事业最重要。
  其次，安排一下分手后的财产归属问题。男人嘛，别惯着，值钱的东西就随她挑吧。她送你的礼物什么的，能还的都如数归还，实在很珍贵的也不妨留下卖钱，告诉她你弄丢了。
  再次，向她解释清楚，你并非是因为有新欢才要求分手，纯粹是由于缘分已尽，而且这个决定你考虑了很久，绝对不是看了网上的帖子突发奇想提出分手的。可能撒这个谎的时候你自己都会觉得肉麻，但这个谎话有助于对方平缓心情，不行你就多练习几天。
  最后是送别，一定要像个男子汉，给她最后一个拥吻，但别再有非分之想。送她到火车站，至少是汽车站，浪漫一点的，可以唱首歌看着她离开你，不过如果唱不好就算了，只是凝视着她，表情一定要诚恳。千万不要留联系方式，否则死灰复燃的概率比你想象中高。将来可能真有什么事情需要彼此帮忙的，最多留个电子邮件地址，最好是收费邮箱，方便必要的时候设置拒收。
  下面说说善后工作。回家的路上买些手绢和啤酒。呵呵……你开玩笑，你不会落泪？别逗了哥们儿，你要是那样的人，早就一脚踹开女友了，何必来看我的帖子——手绢要买纯棉的，切忌晴纶。啤酒看着办吧，我推荐青岛纯生。至于买几瓶，看你的酒量而定，喝到半醉为止，别喝冒了，不然没人替你收拾。
  第二天早上起来，你就可以去寻找新的生活啦，记着坚持一个月不陷入深沉回忆，多预备酒，多工作，基本上所有的伤口都会自然愈合。
  还看什么？大哥，你还看什么？快拨电话吧。
  
  作者：飞火流星

Schelfaniel

龙哥看得眼都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天哪，这帖子不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吗？作者是谁呢？飞火流星？那是谁？没听说过，真是一个神人。
  龙哥拿鼠标在文本域周围随便点了一阵，顺便背诵着帖子里面的段落，他心跳加速，极度焦虑，就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按照帖子上说的去做呢？那样可以暂时一了百了，而且他坚信凭借自己的条件和无量的前途，将来一定可以找到更完美的女朋友。
  如果玲玲不同意呢？不会的……她可不是那种认为只要死缠烂打就能呆在一起一辈子的女孩子，问题是玲玲会怎么想呢？在她遇到家庭困难的时候，就这样不明不白被男朋友抛弃，是不是太可怜了一点？是不是呢？
  还有，我赵振龙是不是有点太不仗义了？好吧——龙哥抿紧嘴唇做了一个决定——分手之前就送给玲玲一万元，当作分手经费，也算是尽了一个男朋友的职责。嗯，这个想法有价值，而且够义气。
  对。事不宜迟。龙哥离开电脑桌，从桌子底下找到电话线的水晶头连接到话机上，拨打玲玲朋友家的号码。
  839……等等，再想想，哥们儿，龙哥对自己说，这可不是开玩笑，一辈子的事儿啊。
  龙哥放下话筒，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窗外的高楼大厦都点亮了灯火，城市夜晚流光溢彩的暧昧和坦荡气氛都以屋内游荡的乙醇分子为载体悄悄溶入龙哥发昏的脑袋，督促着他快做出最后的抉择。
  龙哥关紧门窗，打开空调，独自坐回椅子上盯着显示器上的文字。这究竟是哪位仙人发的帖子呢？龙哥习惯性地把鼠标指针移向发贴人“飞火流星”的ID，点击旁边的“查看作者详情”按钮，但弹出的信息却是：
  “来自202.104.136.3的朋友，您需要登录后才能使用该功能。您现在处于离线状态，单击这里登录。”
  真麻烦，龙哥一只手端着咖啡，懒得再次输入用户名和密码，索性关闭了电脑。
  “缘分，”龙哥嘴里嘟囔着，“概率。”
  突然，龙哥从裤子口袋里面摸出一枚硬币。
  “正面是分手，反面是不分手。”他郑重地说。
  叮的一声，硬币被龙哥抛向空中，然后落地。
  是正面向上。
  “神啊，这可是你的决定，出了问题可别怪我。”龙哥一口喝下整杯苦咖啡，“好，分手。就这样。”
  他再次拿起电话，拨号，等待玲玲接听。
  “你好，咳……我是赵振龙，玲玲在吗？”
  “哦……稍等……”
  “喂？”玲玲略嫌沙哑的嗓音从听筒里传进龙哥的耳朵。
  “玲玲？你……你……嗓子怎么了？没睡好？”
  “没什么……有点感冒。你有事吗？”
  “嗯……有些事情，我……咳……咳……想跟你说明白。你现在能出来一下吗？”
  “现在？我……什么事啊？电话里不能说么？你是不是着凉了不知道吃什么药？”
  “不是……咳……我去找你吧。”
  “不……我这里不方便，你一定要今晚说啊？”
  “不错。今晚。要不然……”
  “别要不然了，我去找你吧。你在……在……在家里？”
  “对。”
  “好吧，你等等，我就去。”
  “OK，路上小心一点。”
  “知道了。”
  这回是玲玲先挂了电话，龙哥条件反射似的苦笑了一下。为了在半个小时以后的对话中保持伶俐的口齿，他又喝了两口急支糖浆。
  现在要做的事情就只有等待了。龙哥把椅子拉到电视机前面，打开PS2，在光驱里放入了一张《头文字D》，开始挑战第29关。由于酒井开局时便超出了龙哥好几个车位的距离，随后的追逐必须谨慎，任何弯道都不可以出错……时间过得很快，激烈的竞速让龙哥分不出时间考虑别的事情，转眼到了最后一关，文太倒是很有做父亲的风范，主动让先100米，但他老人家的实力也不是盖的；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秋明下坡道的某一个弯处——龙哥突然按下了暂停，接下来是退出光盘，放入一张CD，Reset。
  “这破游戏，”龙哥舒展着身体说，“我需要放松，我现在需要的是放松。嗯……明日此时……我就……自由了。”
  龙哥放进PS2的是一张植松伸夫的音乐专辑，现在，那些抑或在游戏中出现过的似曾相识的曲子从扬声器中迸出，龙哥闭上眼睛安静地聆听。
  日本人的音乐就是细腻啊，龙哥陷入无限的遐想，这就是完美，我要的就是完美。一个完美的女朋友，陪我一起聆听这样的音乐……对了，上次和玲玲一起去听音乐会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记不得了。
  当“People Of Maya”演奏到一半时，门铃发出响声。龙哥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关闭游戏机和电视机的电源，然后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玲玲提着一袋荔枝站在门口，用一双被哀怨入侵过的清纯的大眼睛看着龙哥。她身穿着那件平时最喜欢的粉红色的吊带裙，在腰部打了一个蝴蝶结，隐隐现出龙哥所熟悉的玲珑身段。刹那间龙哥好像要抛开一切矛盾，将眼前的女孩子再次拥入怀中——可是他马上清醒过来，强制自己的身体停止所有不正当的反应。为了增强隔阂，他特意朝着玲玲的大嘴多看了几眼。
  啧啧……真大啊，龙哥心里说。
  “让我进去啊。”玲玲抗议道。
  “哦……是。”龙哥让开路，玲玲走进屋子，将手里的荔枝放在茶几上面，随即坐在龙哥的床头。
  “你又请人来喝酒啦？”玲玲问。
  “是……我……这个不关你的事。”龙哥关上大门，坐到玲玲对面。
  “你找我要说什么？”
  “我……玲玲，我想告诉你我对感情的看法。”
  “嗯？”玲玲不大明白龙哥的话。
  “玲玲，我跟你说，世界上的感情有两种标准。一是……是……俗情，就是滥，非要爱到你烦死我，我烦死你为止，这是传统的爱情标准，必须忠诚，到最后……就是说……爱也得爱，不爱也得爱，被一个虚拟的责任镣铐终生，受尽煎熬；二是……是……
  “奇情。”玲玲说，同时她的脸上现出忍俊不禁和伤感无奈的混合表情。
  “对，奇情……妈呀，你怎么知道？”龙哥吓了一跳。
  “我……因为……这话不是李敖说的吗？他有一篇文章就叫《俗情与奇情》。”玲玲淡淡地说。
  “哦……你读过是吧？那也不要这样接我的话嘛，搞得我都没信心了。这奇情呢，就讲究一个‘缘’。缘来即爱，缘尽即止，爱得轻轻松松，不亦快哉！最后没了结的情感一定会成为将来美好的回忆。你也读过那篇文章，那太好了。你知道，对成年人来说，在感情方面，回忆才是最珍贵的东西，现实绝对不是。”
  “那又怎么啦？”玲玲紧张的问。
  “你……听不懂……我的意思？”龙哥试探着提示，“你想，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们……”玲玲似乎呆了一下。
  “是的。我们之间。”
  “龙哥，你……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玲玲果然聪颖过人，加上女孩子特有的第六感，她立即体会到龙哥今晚的用心，于是很快眼圈发红——这可不是装出来的——接着两行泪水便夺眶而出。
  “呃……我……不错。”龙哥心里一阵阵发慌，他恨不得趁此机会跟玲玲和解算了，可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驱使他继续表演下去，只是为了获得传说中的自由。不能退缩，不能被女人的眼泪吓倒！
  “龙哥……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会真的不要我……龙哥……我以后不发脾气了，我……”
  “不是不是，不是那么回事儿，你……玲玲，你别哭，听我说，这是两码事儿。”龙哥将挂在显示器上方的眼睛布递给玲玲让她擦泪。
  “我真后悔，”玲玲接过眼睛布擦拭着粉里透红的脸蛋，“我……其实……龙哥……其是你……”
  “唉，缘分嘛，我们都需要新的……生活。”龙哥心想，那个飞火流星真能胡诌，这种情况下谁忍心给自己的女友来一巴掌呢？这不是开星际玩笑嘛！
  “龙哥……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玲玲委屈地说，“你还不知道我爱你吗？”
  “我知道，玲玲，我也一直爱你啊。”
  “那你……”
  “当然现在不爱了。”龙哥咬着牙说。
  “龙哥，都是我不好……”玲玲一伤心，泪水又泛滥起来。这次龙哥只好起身去浴室里拿了毛巾递给她，而玲玲就顺势起身抱住了龙哥的身子。
  “龙哥，这几天我一直好难过，你别丢下我。”玲玲伤心地说，样子楚楚动人，可怜极了。
  怜香惜玉之意在龙哥心中一闪而过，他开始暗忖你怎么早不这样，平时看起来是蛮坚强的小姑娘嘛！
  玲玲看到龙哥没反应，便将双手抱得更紧一些。
  “快放开，”龙哥说，“咳……咳……你让我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
  玲玲听到龙哥咳嗽的声音便立刻松开了手。
  “你吃药了吗？”玲玲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泪水，仰起脑袋看着龙哥问。
  “吃了。我有急支糖浆，很管用。”龙哥避开玲玲的目光，对着墙壁说。
  “那药医不好病啊，我给你带了橘红丸，在这里……”
  玲玲离开龙哥，从茶几上拿起装满荔枝的袋子打开，鲜嫩的荔枝中间居然藏着一盒橘红丸。玲玲那出那盒药回到龙哥身边，龙哥这才朝玲玲看了一眼。
  说实话，龙哥多想因为这件事而感动啊，玲玲仅仅是在电话里听到自己咳嗽了一声，就专门拿来了药，这不是明摆着想跟自己和好吗？不行，办不到。不说别的，光是玲玲现在落泪的邋遢样子，配上她独一无二的大嘴，便让龙哥心中升起厌烦的情绪。
  龙哥伸手夺过橘红丸，将它扔在床上。
  “玲玲，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谢谢你。但我们之间的缘分……”
  “我不要听什么缘分，我只问你，你还喜欢不喜欢我？”玲玲问。
  “我……不喜欢你了。”龙哥希望说得斩钉截铁，但出口的时候居然还是打了嗝。
  “那你证明给我看。”
  “什么？”龙哥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怎么证明你不喜欢我？”玲玲抽泣着发问，那样子像极了受伤的小兔子。
  她这是要我给她一耳光？龙哥心里直发毛，不是吧？没必要吧？难道分手过程一定要像那个鬼帖子里说的那样进展？怎么会如此邪门儿呢？
  “你要我证明我不喜欢你？”龙哥呆呆地说。
  “嗯。”玲玲点点头，更多的泪滴顺势落在她的吊带裙上。
  “那我打你好不好？”
  “你……好。你打我吧。”
  “闭眼。”龙哥简洁地发令。
  玲玲缓缓地闭上双眼，仰起脸。
  此刻屋里一片宁静，除了偶尔没有被玲玲忍住的抽泣声之外，一切都是一片死寂，好像时间突然停止了，好像从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哪怕能提前Save一下，也许龙哥不会选择走上这条路呢……
  现在，一个非常不合格的轻柔的耳光落在玲玲的左脸上。这个耳光轻得不足以抹去玲玲脸上交错的泪痕，更不足以为这块肌肤带来丝毫印记。
  “Sorry，我本来想给你一个超级大耳光的。见笑了。”龙哥诚挚地道歉。
  “我知道。”玲玲睁开眼，黑色的双眸原本布满了血丝，此刻被泪水洗过之后倒显得晶莹透彻了一些；不过挨过耳光之后，玲玲的双眼对忧伤的表现力似乎增加了好几倍，带给龙哥脉冲式的强烈的负罪感，龙哥在心底里把那个飞火流星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现在我信了。”玲玲吃力地挤出一个微笑，而龙哥就盯着玲玲的大嘴。
  “你信了？知道我已经……就是说我们的缘分……就是说我们……你同意分手了？”
  “我同意了。”玲玲垂下湿润的睫毛，轻轻点了点头。
  “好的，其实未来的路还很长，分手以后我们都有更多的机会……接触从前想不到的东西，生活会更……丰富多彩，玲玲，我曾经爱过你，但你要记住，自由比燃尽的感情更值得……值得……
  “值得追求。”玲玲用纤细而沙哑的声音提醒道。
  “对，玲玲……你……最近有没有上网？”龙哥心跳加速。
  “没。”玲玲的样子不像说谎。
  “那……我刚才说的话又出自李敖的文章？”
  “我不知道……龙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错了……我好难过……”玲玲显出凄迷的脸色。
  “什么错了……算了算了，玲玲，别难过，真的，现在是专注事业的年龄，我们享了几年的福分，我看还是单身有助于将来事业的发展。”说到这里，龙哥坚信分手计划已经基本上大功告成了，“玲玲，我最后吻你一次不拒绝吧？”
  “龙……哥……”
  龙哥不由分说就把玲玲揽入怀中，扶起她的头，深沉地吻了下去。玲玲倒是十分配合，显得无限珍惜这最后一次拥吻。
  过了几分钟，两人几乎是同时放松了双臂，离开彼此的怀抱。
  “还是张学友有创意。吻别，既凄美，又动人。总在刹那间，有一些感觉，发过的誓纯粹是放屁；就在一转眼，发现你的嘴，已经陌生不再像从前……”龙哥煞有介事地说。
  玲玲只是沉默，并不表示自己的见解，她知道改编歌词是龙哥最自以为是的拿手好戏，要不是今天心情不好，龙哥随便翻出十首八首流行歌曲从头到尾信口窜改一通都勿须见怪。
  “对了，”龙哥沉思了片刻，“关于你老爸的病……”
  “不碍事了，我已经凑够了钱。”
  “不是吧？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还有亲戚呢，龙哥，我知道你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但我爸爸真的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
  “嗯。”玲玲坐回床边，擦掉脸上残余的泪水。
  “这算是你最后一次骗我吧？”
  “我没有骗你……你不信就打电话给我们家吧，你也知道号码。”
  “好吧，我暂时相信。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别忘了我这个朋友。我的邮件地址你知道吧？以后就用它联系了，我的电话号码都会换的。”
  “嗯。”
  “你要相信，我考虑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缘分……没法挽留，我不是因为最近吵架突发奇想才要求分开的。”
  “嗯……我信。”
  “玲玲？”
  “嗯？”
  “我对不起你。”
  龙哥感到自己说了一句临时的真心话，在十秒钟之前这五个字还没有从他的大脑里生成。龙哥说出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奇怪，可心情却略显舒畅了一些。
  “我……不会……不会怪你的。”玲玲又低下头。
  “玲玲，我过几天就要搬走了，这里的东西那些是你想要的都拿走吧，那台电脑我过两天找人给你送……”
  “不用了，我什么都不要。”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玲玲的声线已经有些缥缈。
  “可电脑是你买的，还有这里的……”
  “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玲玲拼命的摇头，泪湿双眼始终没有正视龙哥，“我要走，我要离开这儿……”
  “玲玲……你……”
  “我什么都不要……你送我走吧，龙哥，我求求你了……我不要电脑，不要电饭锅，不要衣服，不要软件，我讨厌写程序……我只想要你送我离开这儿……求你了……”玲玲说着又哭了起来。
  龙哥只好再从浴室里拿出一条干毛巾给玲玲擦脸，然后扶着她站起来，把她抱在怀里，感受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子颤抖中的身体。
  玲玲哭个不停，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像马上就要崩溃下来陷入昏迷……龙哥抱着玲玲，拍打着她的背部，却再也想不出额外的安慰方式。
  十几秒钟的时间里，所有与怜爱、厌烦、不安和谴责有关的情感都开始在龙哥当前活动的意识群中泛滥，它们在龙哥的脑子里东飘西荡，肆意传染，彼此发生无法形状的微观反应，生成一种令人在筋疲力尽中渴望解脱的愿望。
  玲玲呢，她可能还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吧。能让自己的女朋友难过到这种程度，估计未必什么人都干得出来……龙哥暗自寻思，赵振龙啊，你可真行，强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不是吹出来的。
  玲玲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宣泄手法，哭得越来越轻，最后停顿了大概半分钟。她低着头推开龙哥，一个人跑进了洗手间。
  龙哥木然地站在屋子里，一动也不动。洗手间里响起了水流的声音，再过一会儿，玲玲带着憔悴的面容走了出来，用肿胀不堪的眼睛看着龙哥。
  “走吧。”玲玲轻声说。
  “好……好，走。”龙哥说着便走到衣柜前面，拉开门取出一件新的T恤换上。
  这是一件印有《生化危机0》标志图案的黑色T恤衫，是龙哥熟悉的某个电玩杂志编辑赠送的。玲玲很喜欢瑞贝卡这个角色，原因不得而知，可能由于瑞贝卡与比尔共同历险的过程也是由她与龙哥两人携手实现的——但瑞贝卡和比尔最后还是分开了，所以龙哥穿上这件T恤为女友送行也显得颇有意味，这个选择好像很专业。
  玲玲肿大的双眼皮疲惫地保护着一对失神的瞳孔，它们将她的视线聚焦在生化危机的标志上面，过了半晌，玲玲收回目光，这才注意到龙哥手里的一件毛茸茸的玩具。
  那是一只流氓兔，刚才放在衣柜里的。玲玲刚到深圳时，龙哥跑遍了东门的玩具店才买到这么一个令她中意的兔子，那时候玲玲抱着流氓兔，幸福地依偎在龙哥的臂弯之中，龙哥就搂着玲玲一起去吃麦当劳……那些时光好像差一点就会成为永恒，结果呢，你看，还是出了茬子。
  “这个你拿去吧，去年你还老抱着它睡觉呢。”龙哥走上前去将流氓兔呈上。
  “嗯……谢谢你。”玲玲接过曾经钟爱的玩具抱在怀里，对这个女孩儿来说，好像任何新的触痛都已经不能再叠加到情感中枢，她的心灵因为集中处理了过多的悲伤而处于当机状态。
  龙哥从饮水机里打了热水给玲玲喝下，然后牵着她的手打开门走了出去。
  益田花园24栋的客户电梯从15楼下降，缓缓停止在一楼。银白色的庭院铁门被一只手推开，接着龙哥先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他曾经深爱的大嘴女朋友。
  现在是夜里22时34分，103的末班可能赶不上了，龙哥牵着女友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出小巷子，在福强路上朝益田花园公交汽车站的反方向行走，在工商银行前面的十字路口前驻足，预备挥手截住在他们身边放慢速度的出租车。
  玲玲抱着流氓兔，单薄而秀美的身影在被路灯倾斜地打在马路上，从影子来看，旁边高出她一头的那个男人好像还会一直保护自己，直到天明，直到这些影子消失，好像两人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快。
  龙哥突然想起来，飞火流星建议在这个时刻唱歌。唱歌可是龙哥的长处之一，于是他轻轻地唱了起来。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短短的几句，龙哥就唱出了感觉，于是他的声音也逐渐加大。
  玲玲仰起俊俏的脸——要不是有那张大嘴的话——安静地看着龙哥，瞬间她的双眼中又凝聚了泪花，好像负责伤感的神经经过几分钟的休息又重新开始工作了。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
  龙哥一面唱着，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哀伤如暴风雨般排山倒海地袭来，上次给玲玲唱歌的时候多快活啊！如今为了接着唱下去，龙哥不得不开始在心里安慰自己了：赵振龙，你给我顶住，顶住……你可别真哭出来，那可就没面子了啊……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别哭……马上就唱完了，就剩四句了，赵振龙，你别这么不争气。龙哥暗自给自己加油。这时候玲玲已经开始凝视远方的马路和霓虹灯光，她将心爱的流氓兔放到嘴边亲吻，然后紧紧抱在怀中。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
  真不争气啊，龙哥终于唱走了调，他停下来，用半截袖子擦了一下眼睛，然后颤抖着继续。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大约会是在冬季……”
  龙哥知道深圳是没有冬季的。为了避免进一步出丑，他唱到“不是在此时”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挥手拦车了。就是在此时，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停在他们的面前。
  刚好唱完最后一句，龙哥为玲玲拉开了前坐的车门。
  “走吧。”龙哥吸了吸鼻子，深深的呼吸几口夜间的空气，之后就吐出这两个字。
  玲玲搂住龙哥的脖子，吻了龙哥的嘴，之后就钻进了出租车。
  “我走啦，龙哥，我爱你……你……以后要保重，好好照顾自己。”
  “好……我也正要……正打算跟你这么说呢，我……”
  嘭的一声，车门关上了。
  龙哥的话没有说完，他看着车子启动，离开辅道开上马路，驶进远方灯火辉煌的夜晚，载着曾经打算爱他一辈子的女孩儿离开他的视线。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一手造就的。
  现在玲玲走了，他满意了吗？
  龙哥又想到跟玲玲情深意浓的那些日子，还有大学里自己生病时玲玲的悉心照顾，龙哥痊愈后两人去吃冰激凌的时候，玲玲害羞地小声说，她想要嫁给自己。也许你会否认，但我绝对不会，当一个女孩子说出“我要嫁给你”这五个字的时候，就算她嘴巴大了一点，这句话听在你心里还是甜甜的，又温馨，又得意。龙哥知道小女孩的那种情怀，有时候她对你的爱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她对你的信任、依赖和奉献，通过每一个温柔的接触都体现得出来；她不奢求什么，不挑剔什么，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足够快乐和幸福。
  算了，都分开了，还想那些有什么意义，大老爷们儿，又不是没别的事做。回家吧，这下自由啦！
  龙哥扭过头走向回家的路，可是心情却无比沉重，似乎自己做了一件愚蠢透顶的傻事。刚开始这种心情并没有把龙哥怎么样，可是离家越近，痛苦的感觉就愈发明显，好像要吞噬掉龙哥的所有意识。
  当龙哥想到玲玲孤独地坐在出租车上，身穿性感的吊带裙，紧紧拥抱着流氓兔，在被遗弃的寂寞中远离益田花园的时候，他的脸突然抽搐起来，鼻子一酸，哭了。
  龙哥停下来靠着路边的栅栏，用双手撩起《生化危机0》的标志盖住自己走了形的五官。
  “哎……别哭啊哥们儿，”龙哥对自己说，“哎……你哭什么呀，这就是人生的正常经历嘛……我说……不就这么点小事，哎……算了算了……我说兄弟，算了啊……可别来这个，真的，别哭，好了，别哭别哭……”
  可是泪水居然不听指挥，而且龙哥的心里依旧像插了刀子一样疼痛；不知道是心痛引发了泪水，还是泪水引发了心痛，总之这二者现在是联合起来为难龙哥。
  “好，哭吧，先哭一下也行……好，想一想有什么事情做，回家以后先洗个澡，这星期都不上班，不过这是淡季啊……最近也没什么游戏玩，要不就去大梅沙看海……不行……你小子怎么想到这么猥琐的活动……”龙哥不停地用鼻子抽泣，用T恤揉眼睛，用手背抹去泪迹，“9月份有东京游戏展，到时候会宣布《FFXII》，哦对了，东京游戏展是9月26日，那天GBA的《合金弹头》发售……要不去买一盘？还是自己烧？买吧……不值，算了，PSP都快出了……现在让我来想想，PSP说是什么时候公布样机来着？明年E3吧？之前就可以玩到《FFXII》了……我得提前买一套50000型的机器，带BB UNIT那一套，现在2700元差不多……哦……《红侠乔伊》还没通关，听说《FFCC》恶评如潮？现在NGC没什么东西玩啊……行了明天事儿多着呢，先别哭了，先停一下不行吗……呜呜……”
  不管龙哥怎么打茬，心痛和眼泪就是不听话，好像自己的情感根本就无视任何口头上的小把戏。龙哥初次发觉情感和意识的对立，悲痛中又混入了三分恐惧，他好像听得到自己的情感神经在冷笑：你不就是嘴里能说吗？你说啊，接着说啊，我就是不鸟你，我难过我的，关你屁事。
  “你再哭我不客气了啊？”龙哥威胁自己，他倒是知道一种中止悲伤的方法，而且成本低，风险小，见效快。
  啪！啪！啪！
  龙哥左右开工，用足了力气在自己的脸上抽了三个大耳光。
  果然，这种剧烈的刺激和震动让他清醒了许多，心灵的伤痛立刻给肉体的伤痛让了位置，泪水不再流下。
  “贱！就是贱！”龙哥丝毫不留情面地批评了自己，随后他整理好衣衫，拐进住宅区。
  “打架啦？”楼管员从警卫亭中看到了龙哥落魄的模样。
  “没。”龙哥爱理不理地从警卫亭边上走过。
  “女朋友呢？”楼管员笑了，显然龙哥和玲玲刚才出去的时候也被他看在眼里。
  龙哥好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会，一言不发，按下密码拉开庭院大门走进了楼房。
  电梯从1楼上升到15楼，随后龙哥打开门走进房间，点亮吊灯。
  正对着衣柜门上的镜子，龙哥看到自己双颊上红红的指印。
  “其实也没必要那么用力的。”龙哥自言自语，脱下衣服，走进洗手间大肆清洗了一番。
  现在到了23时23分。该做什么呢？龙哥现在什么都不敢多想，生怕某个念头会链接到刚才的痛苦经历，再让自己的情感失控。这时候，一个没有关联到悲伤的想法在龙哥的眼前闪过：不如给那位飞火流星回个帖子，赞赏一下他的馊主意。对，事不宜迟。
  龙哥来到电脑前，启动Windows 2000，登入互联网，查询到刚才保存在浏览器中的地址，回车等待进入。在论坛的主界面，龙哥输入了自己的ID“他二叔”和密码“2nduncle”。
  “他二叔，欢迎你来到74151在线客户论坛。单击这里继续浏览上次的主题。”
  保留离线时的浏览状态是龙哥非常喜欢的一个功能，尽管这个功能增加了服务器的负担，龙哥始终认为方便客户才是最重要的。
  飞火流星的帖子还在，点击量增加到了2599次，龙哥进入帖子才想起来作者禁止回帖。真见鬼，敢胡说八道还怕被人骂不成？嘿……我今天非要回贴。
  龙哥点击“发表新话题”按钮，另开了一张帖子。主题为“飞火流星，你这个禽兽……”
  帖子的内容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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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跟女友分手了。我们一直吵架，但也没到非分手不可的地步。我是因为看了你的帖子，才出此下策。哥们儿，你真强，强得无边无垠，强得浩瀚广博。是你——给了我自由，现在我谨代表我自己和我昨天的女朋友预祝你哪天出门被出租车撞死。谢谢你！
  
  接下来，龙哥在高级功能中选择了“自动上浮5次（当本贴被刷入第2页时使用该动作，每次需要200分用户积分）”，然后单击“发表话题”按钮。
  帖子提交后，龙哥呆头呆脑地盯着CRT显示器，再次被伤感的情绪包围——只是这次心痛的程度稍缓，还不至于立刻就需要用泪水宣泄。
  我是不是在推脱责任？龙哥问自己，这怎么成了飞火流星的错啦？呵呵……可笑，也许我该请他来喝深圳喝一杯呢！赵振龙啊，想不到你是这么绝情的人，如果以后真的遇到了漂亮女孩儿，温柔体贴的，你就会爱她一辈子吗？恐怕还得看什么缘分，最后投硬币来决定要不要在一起吧。话又说回来，漂亮女孩儿凭什么就会喜欢你赵振龙呢？你算什么啊？你有前途吗？你值得美女来爱吗？看看自己的样子，实在是可笑……
  龙哥越想越难过，他不停地威胁自己：我告诉你，别哭，不然我还抽你。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再坐下，再站起来，在屋子里四处游荡了一番，捅一捅Xbox，摸一摸PS2，拿起GBA SP再放下，他感到自己没有情绪玩任何游戏，而且愈发地无所事事。他只想大醉一场，又希望明天醒来一切都回复到前天的样子。飞火流星说得对，他需要酒来麻醉自己，需要纯棉的手绢来擦干泪水。可是这两样东西恰好都缺货——后者还可以用毛巾被什么的来代替，但酒已经被喝光了最后一瓶。
  龙哥恳求上帝原谅自己，恳求苍天让时光倒流，恳求神灵保佑玲玲以后少受点苦，开心一些；他又希望自己还有时间来仔细考虑究竟有没有分手的必要，但不久便发现所有的冥想都是徒劳的。
  此刻玲玲还在出租车上吗？或者她已经到了朋友家？她会怎么跟朋友解释呢？说到解释，龙哥都不知道自己春节回家之后如何面对父母的期盼。
  罢了，罢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如何要相信生活嘛！
  当龙哥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显示屏幕上时，他发现自己的帖子有了新的状态：
  点击量20，回帖3。
  龙哥立刻点进帖子。
  第一个回复是这样的：
  
  内容：楼主，你有病啊？
  作者：叶惠美【区域管理员】
  
  哼，龙哥冷哼一声，区区一个管理员也来取笑我，你二叔我在这里发帖子是给你们面子……你懂得我的痛苦？在网络世界里，一个帖子的发起人通常被称为“楼主”，而接下来的回帖则按照次序依次以楼层冠名。这种习惯据说来源于猫扑。
  第二个回复是这样的：
  
  内容：他二叔，节哀吧。
  作者：撒拿旦【版主】
  
  还是版主有涵养。龙哥想。
  可是突然间，龙哥像触了电一般浑身震动了一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显示器，嘴巴张得老大，好像被雷劈中后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亡的样子。
  因为他看到了同屏显示的第三个回复。
  这第三个回复仍然来自“叶惠美”，仍然只有区区几句话：
  
  内容：楼主，你中计了——
  他二叔现在的IP地址：202.104.136.3；此IP活动时间：“飞火流星，你这个……”发贴时。
  飞火流星的IP地址：202.104.136.3；此IP活动时间：“兄弟，厌烦了自己……”发贴时。
  作者：叶惠美【区域管理员】

Schelfaniel

龙哥好歹还是学计算机的，眼前两个相等的IP地址和自己接入互联网的方式明确地告诉自己，飞火流星是在这间屋子里用这台电脑发了那个让指导他走到这一步的帖子。
  天哪……天哪！这怎么可能？龙哥可以百分之一万地肯定自己没有在梦游的时候起床发过帖子，而前来喝酒的朋友们压根儿就没动过他的电脑。现在，结论只有一个——帖子是玲玲发的。
  龙哥感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不听使唤，他努力平稳心态，告诫自己先冷静下来，随后在底楼回贴：
  “楼上的叶大侠，能不能公开一下飞火流星那个帖子的发贴时间？”
  “上MSN。我是waistcoat@74151online.com。”过了片刻，叶惠美回应道。
  龙哥忙不迭地打开MSN，登入后将叶惠美加入到联系人中。
  “别叫我叶大侠，这是周杰伦母亲的名字，也是他下一张专辑的名字。”
  “周杰伦要出新专辑了？”
  “你火星人啊？”
  “不好意思……什么时候出了我一定买。飞火流星那个帖子什么时候发的，方便告诉一下吗？对我非常重要。”龙哥用纯熟的五笔字型飞快地输入汉字。公司的程序员中只有他会这个输入法。
  “7月初发的，我给你看看，稍等……”
  7月初……不错，不错，玲玲7月8日来过一次，说是要纪念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结束一个月，搞得龙哥哭笑不得。其实龙哥知道，她还不是来寻求和解的，总有话欲言又止。但她不说破，龙哥也不提，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龙哥又把玲玲晾在一旁，自己睡觉了。等他醒来，玲玲已经不在屋里。
  “他二叔？”
  “是，是，我在。”
  “发贴日期是隐藏的，不过我有服务器记录，应该是7月8号19点30分。”
  “知道了……谢谢。”
  “是你哥们儿发的贴吧？强啊，介绍一下？我一开始还以为你自己在演双簧。”
  “那哪儿能，我是你们的老用户了……你……你也想跟女友分手？”
  “汗……我哪里有那么奢侈。哪像你们这些帅哥说换就换。我好不容易才泡到一个，虽然不怎么漂亮，不是很温柔，家里又没钱，总比没有强——先用着嘛。”
  “那是……那是……我先下了，有点事，回头联系。”
  “OK, bye for now！”
  龙哥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不禁失笑，玲玲啊，你干嘛发这样的帖子呢？难道你也想要我放弃你？也许是一时气愤吧……原来自己那点心事玲玲都知道，龙哥感到无奈和羞愧，自己刚才的每一句话岂不是都在玲玲的算计中？怪不得她知道帖子里的文字。
  龙哥早该想到，其实玲玲也来过这个论坛，有一次玲玲出差，龙哥冒充阔少在74151online上面大放厥词，用刘总经理的生活条件把自己包装了一番，向论坛的网民大肆宣扬自由爱情理论，就“如何面对一个女人的面孔过一辈子”、“恋爱婚姻承包责任制是否合理”、“美女共享主义与情人更新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分析，也因此而跟一个署名“Snoopy”的女访客笔战不休，两人的帖子发了十几页，总计三万字有余，最后龙哥以一句台词结尾：“爷们儿我一秒钟几十万上下，难得有闲工夫跟你们这些小市民胡扯，见你的鬼去吧！”——结果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Snoopy”居然就是玲玲。回头两人见面，玲玲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楼主，你的宝马呢？你不是一秒钟几十万上下吗？干嘛搭公车来啊？”弄得龙哥无限尴尬，恨不得就地葬身公车轮下。
  龙哥想到自己跟玲玲那次大闹74151online论坛，还因此而得到坛主授予的“The Best Menstruation Topic（最佳月经贴）”称号，脸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现在，龙哥又失算了，他怎么可能想到玲玲会主动发出那样一个古怪的帖子呢？龙哥的思想已经由单纯的悲伤混入了几分烦躁和愤怒，他发觉自己被捉弄了——但转念又一想，这是玲玲的错吗？她一个女孩子家，孤身一人来到南方陪伴自己，却得不到应有的爱和关怀，现在她的父亲生了病，自己却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被男朋友放弃……对了，想到这里，玲玲从哪里凑来那么多钱啊？不行，我要打电话问个明白。
  龙哥失望地离开电脑，再次拨通了玲玲朋友家里的电话。
  “喂……你好，我是赵振龙，请问玲玲回来了吗？”
  “她不在你那里？”
  “什么……她……嗯，你知道……她父亲的病好了吗？你们都很熟……”
  “哪儿能比你还熟啊……”接电话的女孩子笑了起来。
  “呵呵……谢谢，她父亲……她父亲的病……”
  “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怎么？”
  “没什么，她爸爸现在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龙哥不耐烦起来。
  “咦？你跟玲玲还没和好啊？我这里都住不下啦！”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跟我从头说吧，小妹妹，我什么都不知道。”
  “呸！谁是你妹妹。玲玲她爸的腿被车床压断了，本来有希望到好医院去接骨，因为没凑够钱嘛，在小诊所给耽误了，现在截了肢躺在家呗——龙哥，你好没良心啊。”
  “是这个病啊……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癌症？”
  “不是不是……什么啊……我……玲玲说她凑够了钱啊？”
  “你会不会分辨谎话和实话啊？那我还说我是你二表姐呢。”
  “是吗？”龙哥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接连吃惊，现在大脑已经陷入混沌状态。
  “是啊。8号玲玲不是去找你借钱，你为什么不借给她？我们倒是凑了一些，不过不能跟你比，一共才拿出不到四千块。你那些照相机、游戏机随便卖两台，玲玲的爸爸也不至于以后一辈子不能干活儿了。”
  “这……这不怪我……她……没……她没说啊……”
  “当然不怪你，笑话，怎么可以怪你。这当然都是她的错，她这也不对，那也不好，就你了不起，你一肚子苦衷，你伟大。真不晓得你这男朋友怎么当的。我睡觉了。你好好安慰她吧。”
  “喂？等等，喂？”
  听筒中传来“嘀——嘀”的忙音，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龙哥也没趣地放下听筒，坐在床头，半晌无语。
  也许玲玲一时糊涂发的帖子是出于自嘲，也许她没跟我说父亲的腿伤是耍小女孩的脾气，也许今天她离开我是不想让我再背包袱，也许她走的时候说爱我是希望有一天我回心转意……龙哥向自己出示各种可能的解释，同时又感到无限的郁闷。
  我会不会回心转意呢？我对玲玲不是真爱吗？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都在一起，突然就不在一起了，只难过几周就可以复原么？上千个日出和日落累积起来的感情，在一个日出之前就被清零，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但是，龙哥又问自己：我不在意玲玲的思维方式吗？不在意她的大嘴吗？不在意她跟小贩子砍价吗？我能一辈子容忍她的小毛病吗？我会让她幸福吗？而对玲玲来说呢，这道伤痕可以不可以抚平呢？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缺点，从来都没有——也许玲玲很反感我的自私，很讨厌我的四方脸呢……
  “为什么是这样？这是为什么嘛！”
  龙哥突然起身，抓起桌子上的GBA SP狠狠地摔在地上。
  《FFTA》原版卡带从机器里飞出来滑进床底下，GBA从地上弹起来再落下，好像没什么损伤。龙哥有些后悔，又将它拣起来，这才发现液晶屏幕已经碎裂了。
  “这是何苦，这不是钱买的么……游戏还没通关呢……”龙哥感到自己做了蠢事，他无法容忍这么明显的失误，于是左手一挥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让龙哥又清醒一些，于是他又感到自己做了蠢事。
  “这是何苦，”龙哥抚摸着自己的左脸，“我干嘛打自己……失败啊！”
  龙哥想到刚才在楼下曾经赏了自己三个耳光，分别是右、左、右。加上刚才这个，现在两边脸都持平了，谁都不吃亏——这才是天意。
  龙哥将损坏的GBA扔到地上，回手关掉了房间的灯，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眩晕的感觉逐渐变得强烈，而房屋在熄灯前残留到自己脑海中的景象此刻不断被放大再缩小，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在无规则地晃动，龙哥用手抓住床铺防止自己掉下来，同时深深地呼吸着屋内污浊的空气，试图适应这种感觉上的摇晃。片刻之后，龙哥想到玲玲先前还坐在这里哭泣，于是那些不知藏匿在何处的悲伤又无视任何阻碍地回到他的意识里面，在大脑中形成一股可怕的势力，颠覆了正常的思维，感染了所有可识别的概念。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龙哥不断地在嘴里重复这三个字，像是在数山羊。这种无意义的重复让他产生了疲倦，随后困意袭来，龙哥终于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在深圳8月份第一天的凌晨，龙哥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视频教育课上，老师因故离开班级开会去了，于是有同学拿出了《射雕英雄传》的录像带插入控制台上的录像机，替换了正在播放的《红樱桃》……“射雕”的情节正好发展到黄老邪想杀掉江南七怪给徒弟梅超风报仇。
  此时龙哥接到后排的玲玲扔过来的一张纸条。龙哥知道——玲玲在上面写了她对自己的感觉，“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开心”，这些字标志着两人恋爱关系的正式确立。
  对啊，干嘛要等到下课，反正老师不在，龙哥起身离开坐位，在大家的目光下走到玲玲的坐位前。
  “玲玲，我也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开心。我们……”
  “你说什么啊？”玲玲瞪大了眼睛。全班同学一阵哄笑。
  “你……你写的啊！”龙哥一阵脸红。
  “我写什么啦，你……你……别胡说！”玲玲站起来说。
  龙哥尴尬极了，好在手上有证据，于是龙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拆开了纸条，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楼主，你中计了！
  凑过来看热闹的同学们差点没笑得晕过去，坐在后排的男生开始起哄，龙哥又羞又怒，一气之下从梦中惊醒……接下来，龙哥眼前是一片无尽的黑暗，由于头脑没有完全清醒，他发觉自己的大部分记忆都无法读取，而已经载入活动意识群落的片片断断的回忆更显得凌乱不堪。于是龙哥索性不去思考，等心跳慢慢平稳下来，困倦便来帮忙放逐了那些意识的碎片。
  最后，好像一切趋于平静，龙哥又开始做梦了：这回，玲玲变成了一个温柔漂亮的公主，拥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和一张小巧可爱的嘴，她洋溢着幸福的甜美脸庞让龙哥在城墙下远远望去喜不自胜——等等，怎么这次我赵振龙不是王子而是修城墙的农夫呢？开玩笑，CUT！谁写的剧本？导演呢？去叫导演来见我，这不是胡闹嘛！我必须是那个米索布达比亚王国的王子，必须是，眼看完美无缺的爱情就要降临到自己的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