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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6 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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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师与友:
甘谷街16号经营TV游戏包机的历史颇早,最初后门诸家的当家人诸宏是一个长途运输司机,他在温州等浙南一带偶然发现了电视游戏包机这个新兴行当,于是也开始仿效行之,赖以起家的是两台俗称阿摩尼亚机的ATARI-2600,据说短短一个月就完全收回了成本,于是他开始长期经营这一行业,跑运输反而成了副业。居住底楼正房的胖老板娘是一个眼光独到的女中豪杰,她暗中观察左邻的生意多时,倾全力购置了五台机器参入竞争,不久前门的陈家也效仿跟进,甘谷街16号遂渐成气候。出道最早的诸家原本生意非常兴旺,但老板娘生性刻薄且锱铢必较,好酒贪杯的老板诸宏又经常醉后恣意辱骂戏弄顾客,久而久之老客户纷纷离去,其他三家接踵开张后,地理位置不利的诸家反而生意最为清淡。胖老板娘无疑为甘谷街16号兴旺的最大功臣,虽然是一个普通家庭妇女,但她的涵养功夫却是平生所仅见,对外总是保持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我在甘谷街四五年里就从未见过她动怒,凭借其手腕笼络了一大群固定玩家,至今回想起来,胖老板娘的驭人之道确实非同小可。前门陈家占有绝对地理优势且恪守中庸之道,即使半小时的小生意也不错过,因此在低年龄玩家群体中广有人脉。胖老板娘对门余家的开业足足晚了三四年之久,余家老板待人忠厚和善,而精明能干的老板娘最早想出了向长时间玩家提供免费膳食的点子,因此生意后来居上,形成了和对门分庭抗礼的局面。
余家老板娘是一个非常懂得生活的女性,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她却依然能把日常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条,精于烹调之道尤其令人难忘。老板娘最早想到用提供膳食来吸引长时间玩家,余家最著名的招牌就是干挑炸酱拌面。上海普通人家的炸酱不过就是香干、猪肉、花生米和豆瓣酱四味,余家还特意另外增加了冬笋丁、金花菜等辅料,其口味别有一格。大凡开饭时不过在拌面上舀一大勺炸酱,此举既方便快捷且所费有限,实在不能不佩服其别出心裁。余家的饭菜攻势取得了很大战果,对门的胖老板娘当然也毫不示弱,以香肠末蛋炒饭作为看家主食,同样获得了一干死忠的欢迎。当然在甘古街两大“豪门”中并非所有人都能够享受膳食供应的待遇,只有那些高消费且关系亲密者才能获此殊荣,这也成为某些人炫耀的标志。前门陈家由于基本以低幼年龄玩家为营业对象,一般并不供应膳食,偶尔有长客也以家常饭菜相待。后门诸家在膳食供应上失分最多,这也导致后期成年顾客基本不再登门,以前曾多次听说诸宏在帮顾客在外购买拉面时将其中牛肉克扣下来,但并无任何实证,个人一直认为是嫌恶其刻薄者的夸大之辞,不过“鸡腿事件”却为本人某至友所亲历,言之凿凿让我不得不相信。据说某次诸家的几个已经工作的成年玩家中午聚会,他们在菜场买了一只活鸡委托老板娘代为加工,当一盘咖喱鸡块端出来时众人发现多为鸡头、鸡尾等糟粕,鸡腿和鸡翅膀等精华部分均踪迹难寻,到晚上时众人赫然发见诸家公子爷躲在里屋捧着一个大鸡腿正啃得津津有味……
小严和二娃是我在甘谷街最早结识的好友。某天晚上余家的生意特别清淡,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在玩《专家大战略2》,忽然听见对门胖老板娘家传来了激烈地争吵声,我和老板闻声赶过去探察始末,只见包机的年轻人们分成人数悬殊的两个阵营正吵得不可开交,其中两个当事人模样的撩衣挽袖呈剑拔弩张之势。人数众多一方的为首者是略有些三角眼的矮个子,此君汪黎明我之前倒也曾经深谈过几次,家境不错的他平素待人还算豪爽慷慨,囊中多金自然也从者甚众,绝大部分在场者都站在他一侧。另一方只有两人,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涨红着脸怒视着汪黎明一语不发,在他身边的那个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红润的圆脸上架着一幅圆圆的眼镜,机灵活泼的样子不由让我联想起鸟山明笔下的阿拉蕾,虽然年纪幼小但口齿却分外伶俐,咭咭咯咯地舌战群雄丝毫不落下风。老余眼见胖老板娘夫妇均不在场,便询问起争吵的缘由,汪黎明指着后背说:“那个姓严的无缘无故用冷水泼在我身背后!”我们才发现他后背的衣服上有一大滩水渍。严姓小伙子抗辩道:“老板娘明明说好让他七点半让位的,他却硬要再加三个钟头,我已经从下午等到现在了,连晚饭都没有吃,您说过份不过份?” 汪黎明冷笑一声说:“我从上午一直坐到现在,什么时候让位凭什么还需要你来决定?”老余打着哈哈劝道:“你们也真是的,大家几乎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了争机器闹翻实在没什么意思啊。”他用力一把拽着小严向外走:“这里既然暂时客满,你不如到我那儿去陪陪小X,他一个人也蛮寂寞的。”到了余家,浓眉小伙子犹自余怒未消的低头不语,而眼镜男孩眼珠子滴溜溜四下打量一番后便老成地自我介绍说:“他是小严,我么别人平常都叫二娃子,我们俩一直就是铁杆兄弟。”我看着他天真的脸上刻意显露出的世故样,禁不住为之芜尔。在碎嘴二娃的带动下我们三人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从电子游戏聊到鸟山明漫画乃至《变身斗士凯普》,感觉虽然年龄有些差异但共同爱好却很多,10点钟左右结帐回家时他们还一起把我送到十六铺轮渡口才依依不舍分手告别。自此以后,我和小颜他们成了莫逆之交,有时候16号大客满时我们仨就跑到二娃家的小阁楼上看漫画打FC,有一次我们从某吝啬朋友那里好不容易借了一盘《火焰纹章》并答应次日即归还,结果发现电池耗尽已经无法记录,但二娃还是执意要将之连夜打穿,为了防止被母亲发现,他用橡皮胶把FC的电源灯封住,半夜里等家人熟睡后偷偷起身摸黑苦战,居然被他如愿以偿顺利通关。
结识小严二人是我这个“外来户”真正融入甘谷街16号玩家群的契机,过去因为两家微妙的竞争关系,各自的核心层基本绝足不履对门,自那以后,我经常有事情没事情都跑到对门去找小严他们聊天,由此也逐渐和那边的人们打成了一片。虽然对门相望,但两家的客户群却存在极大的差异,这也可以算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社会现象。余家的主要客户层多为大学三、四年级或国家企事业机关的小职员,温文尔雅但却大多言语乏味,而胖老板娘那里以高中和大学一、二年级占多数,此外也不乏三教九流之徒,平日里余家除了偶尔小儿争闹几声以外绝大多数时间都寂然无声,那些高年龄玩家都保持着矜持的姿态独自体味游戏,或许这也是我至今怀念余家氛围的原因所在。16号绝大多数的响动都从胖老板娘家发出,那些正处在锋芒毕露年龄段的玩家们经常会抑制不住感情发出大呼小叫,有时些小的争执也会迸发出星点火星,胖老板娘似乎很乐意看到那种热闹的气氛,只是在即将出轨前夕才加以有效弹压。有时因RPG游戏卡关或莫名的烦躁不安,踱到胖老板娘那里闲座聆听一干人插科打诨或勾心斗角,也会自然而然地胸臆大开。至今我的社交群中尚有多位是昔日甘谷街16号的故友,绝大多数均来自胖老板娘那边,这也是当时所始料未及的。对门的那些翘楚均非善主儿,除了胖老板娘巧妙手腕统御有方以外,老周的存在也是确保“安定团结”的重要因素,实际上老周并不老,比我还小了整两岁,当年不过还是个大一学生,但此人平素行事沉稳而有条理,颇懂得进退尺度,因此凛然有领袖群伦的风范,胖老板娘对老周也特别看重,每当出门购物逛街时都让他暂时“摄政”。汪黎明、良子、力奇(真名不详)三个大活跃武将并称“旋风三兄弟”,其绰号来历是某次三人连续打了一天一夜游戏后回到汪黎明家,将汪府满满一冰柜的生熟果菜瞬间一扫而光,汪母见状大惊失色。力奇此人最后落下了“伞魔”的恶名,某年梅雨季节里胖老板娘连续发生多起顾客新雨伞离奇失踪情况,经过周密侦查后才发现力奇每次都携一把旧伞前来,结帐离去时则随意选一把新伞带走,东窗事发后一干“苦主”将力奇围攻痛责,伞魔自此匿迹江湖。方元是偏门游戏的爱好者,越是无人问津的越是情有独钟,而且此君颇能发他人未及之妙想,许多绝症游戏在他手中迎刃而解,但是他却也经常犯低级错误,一些小学生都难不倒的谜题常因为钻牛角尖而走进死胡同。方君又以好胡乱吹牛而得到了“牛魔王”的绰号,最为经典的笑话是某次他长途出差回来后煞有介事地告诉大家从某港台游戏刊物上看到任天堂正在制作一款FC版《火焰纹章》续集,而当时恰好SFC版《火焰纹章-纹章之谜》刚到货,包括老板娘在内所有人都屏住笑意故作全神贯注状聆听他口沫横飞地胡吹海吹,令人喷饭的一幕至今仍记忆犹新。小严和二娃也是著名人物,此二人平时零花钱并不太多,属于看得多玩得少的户头,不过他俩记忆力特强,无论什么游戏的攻略秘技多能做到过目不忘,也算是不可或缺的活游戏字典。二娃平素嘴巴特甜,里外关系相处均非常融洽,当有人出外办急事或神困眼乏之时,他经常拿起手柄代为操作,大家对此也不以为忤,难得空闲无人时胖老板娘偶尔也会皇恩大赦让他爽个一两小时。当然,所有人当中和我最投缘的还要数庄宾之了。
“装病猪来啦!!”
“我靠!臭小子当心被我揍死。”
初夏的某个中午,我正专注于名为《蒙纳克王国战记》的S-RPG,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一个陌生而洪亮的嗓门正热络地和众人打着招呼,言语中颇多江湖切口,这个人似乎和所有人都很熟悉地样子,胖老板娘被他几句恭维话逗得咯咯笑个不停。门口遮阳的竹帘被粗野地推开,一个巨大的黑影几乎完全遮住了光线,扑鼻而来一股浓烈的汗酸味,我不禁紧皱起眉头,暗中调节着呼吸的节奏。那人径直坐在我身边,我用眼角的余光望去,但见来者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胖子,白净的脸蛋上长着一对绿豆小眼,此人身上穿着件红白相隔条纹的短袖体恤衫,似乎已经有些时日没有更换,满是斑驳污痕且汗味难闻。胖子出神地望着屏幕,问道:“你是新来的吧?怎么有点面生。”老板娘在窗外接口说:“小x来得不比你晚,前段时间比较忙而已,再说人家也不过夜,哪像你是个夜猫子。” 胖子见我不理不睬地样子,随即又说:“这《蒙纳克王国战记》的五关有些难度,你如果放弃中路诱敌深入的话可能会容易打些……”听他口若悬河娓娓道来,我也估摸出此人玩游戏的水平不俗,便逐渐放松了僵硬的表情。胖子又对这个游戏优缺点进行了详细剖析,许多观点都和我的感受相暗合,于是便附和着交谈起来。随之交流逐渐深入,我意外发现在外貌看上去有些粗鄙俗气的胖子实在颇有些内秀,兴致高时尚能引用几句温八叉(温庭筠)和柳三变(柳永)的诗词,不由得让我改容相待。胖子自我介绍说:“本人姓庄名宾之,目前系无业游民。”听到这个名字再联想到方才小孩子群呼他“装病猪”的绰号(上海方言里庄宾之和装病猪同音),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正聊到兴头上,庄宾之忽然摸摸肥大突起的肚皮笑着说:“午餐时间已经到了,阁下请我吃饭如何?”我的心中暗自惊异此公脸皮忒厚,头一次见面居然就提出无理要求,不过和他闲聊也算十分相得,于是便和他一同出了甘谷街16号。庄宾之带我来到福佑路靠近甘古街口的一家个体饮食店,他介绍说这家的牛肉拉面因汤浓味正而远近闻名,走进店里他熟络地向店伙计招呼:“两碗拉面,牛肉都要双份的!”坐定后他在料碟子里倒了一些醋,然后取了两双筷子在醋里浸了浸,口中道:“外面的碗筷你用我也用的十分不卫生,吃饭前必须要用醋消毒碗筷。”我没有想到如此不修边幅的人竟然这么讲究,不禁对他的来历产生了浓厚兴趣。面端上来以后,他仔细地将面里的香菜末都拣了出来,然后就稀哩呼噜地大口吃了起来。回到16号,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蒙君盛情款待,心中不胜感激,今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帮忙。”随即他径直走入胖老板娘家,我依旧回到原来的座位。经过我向余家老板打听,才知道庄宾之此人出身书香世家,据说其祖父解放前是上海伪ZF的文职政要,因此颇有些家传遗风,他很早已经来到甘谷街,但近期一直游走于南市区各大包机房躲避其父母追踪,即使来此处也往往在半夜,所以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庄宾之绰号“装病猪”乃因其身怀独一无二的绝技,当他疲倦之极时无论周遭是什么样嘈杂恶劣的环境都能够立时像死猪般沉沉睡去,即使泰山崩于面前也毫无所觉,醒来之后又立时精神抖擞,对他的睡眠质量本人素来是妒羡有加的。许多人初见庄宾之时往往会嫌恶其散漫浮夸的气质,但深交之后了解此君实则心胸宽广且古道热肠,临危之时多有急智,他可以义务帮泛泛之交乔迁新居奔波忙碌一天后振袖而去,从不因些小芥蒂怀恨含怨。作为一个结交至今的好友,我曾经由衷地对他说:“你的身上实在没有太多优点,但是心胸宽广这一点却值得大多数人钦佩!”
1992年2月初的几天里,总见到老板夫妇经常在神情凝重地商量着什么,虽然不便多问,但隐隐预感到将发生什么大事情。
月末某日我结帐归家时,老板娘终于按捺不住低声对我说:“小X,你明天一定要早点来啊!”
第二天下午五点,在我一直引为专座的沙发位置摆着一台崭新的21英寸凯歌牌彩电,彩电下方的机柜里也安放着一款灰白色的游戏主机,SFC磁碟机在当时包机业算是高档的稀罕物件,四千多元的价格相当于一个工人整年的收入,我先前只在顺昌路仙乐游戏厅曾见过,因为生意过于火爆缘故一直没有机会亲身体验,我没有料到余家居然敢于做甘谷街16号的第一个吃螃蟹者,不由得对老板夫妇的魄力感到非常钦佩。SFC磁碟机最初只有两个游戏,《超级马里奥世界》和《时空历险》,《超级马里奥世界》让我再次重温到昔日红白机时代久违的温馨乐趣,SUNSOFT发行的《时空历险》则凭借着极具震撼力的图像和音响效果充分展示了SFC主机拔群的硬件机能,虽然初期游戏并不多且包机价格高达每小时五元,SFC在甘谷街16号的首次登场依然取得了圆满成功,一周后胖老板娘也迅速跟进。随着《8人街霸》、《七龙珠RPG》、《横山光辉三国志》等大作的接踵推出使得SFC逐渐蚕食了过去MD的地盘,四大家族趁热打铁地不断添置和更换主机,时代在不知不觉间翻过了新的一页。到了1993年《第三次超级机器人大战》和《皇家骑士团1》(《OGRE BATTLE》)登场时,余家和对门已经完全将MD扫地出门,只有陈家和诸家尚有一两台聊以应景。SFC磁碟机也使得甘谷街16号迅速成为当时南市区人气最鼎盛的包机房,吸引了大批成年人的光临。为了增加主机的使用效率,甘谷街16号在我的建议下仿效当时浦东南泉路的包机房实行了包夜,玩家支付了20元后可以从晚上11点起一直玩到次日凌晨7点左右,相当于夜间半价优惠。
1993年的春节,甘谷街16号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各家的老板娘都忙碌着置备年货,过去的一年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算是个好年景,连素来刻薄的诸宏也暂时放弃了和顾客在包机钟点上的锱铢必较,那些平时寸土不让的年长玩家也主动让出机器给那些难得有机会长时间游戏的孩子们过足瘾。为了避免交通管制造成的长时间通行阻塞,我早早在家里吃过了年夜饭,平生第一次陪伴家人观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兴冲冲地赶到甘谷街,老余一家正围坐在门口的圆桌吃饭,老板夫妇强拉着我坐下,平素滴酒不沾的我向兴致颇高的老板敬了一杯啤酒,这时双颊有些绯红的胖老板娘也跑过来凑趣,她半真半假地笑道:“自从小X来了以后,余家的财运一天比一天好,老余现在最缺的就是儿子,你不如收小X做干儿子算啦!”(余家只有两个女儿)老余连忙摇手说:“小X是好人家的孩子,我老头子怎么承受得起呢。”老板娘在旁则一语不发地笑吟吟盯着我的脸瞧,我感到又羞又窘,推托酒醉慌忙逃入屋里。新年钟声响起时,四家在天井里燃放起烟花爆竹,所有在场的人都相互祝福着,虽然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无法真切听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但这似乎已经毫不重要。
难得的一次休年假,难得的一次包夜,一切就仿佛像命中注定一般。
初夏,虽然还不至于挥汗如雨,但却足够让一些矜持的人也脱去了衬衫外套,我和几个包夜的朋友都穿着汗衫和裤衩,两台老式的华生牌台式摇头风扇笨拙的来回转动着,徒劳地驱赶着人体和机体散发出的热意。时近半夜,阁楼上除老余以外的全家人都已经沉沉入睡,负责守夜的老余独自一个人坐在不足两平方米的灶间里修理着堆积成小山状的手柄,门外不时飘来淡淡的松香气息。天井里忽然传来了哗哗地泼水声,这夜深人静时显得格外突兀,我探头出门张望,却见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左右的青年男子全身只穿着裤衩在诸宏家的水龙头边冲洗冷水澡,细长而白生生的躯体在月光照映下特别醒目。那人遥遥向老板搭讪道:“老余你家生意真是兴旺,这么晚居然还客满,哪像诸家现在鬼影也没有。” 老余嘴中正叼着烟,手里正分理着大把电线,他含含糊糊地回答:“都是托小黄你的福气,我们才能勉强混口饭吃啊。”那人干涩的笑了笑,拿着脸盆和毛巾转身走进了诸家的灶间。
我正在玩一款名为《信长全集》的SLG游戏,该游戏是对织田信长初阵直至本能寺之变的生涯回顾,对于我们这些当时对日本战国历史毫无所知的人来说,那些异邦的战役和人物名称犹如天书般新奇无知。玩友小郑突然叹道:“先前出阵的那个木下藤吉郎其实蛮不错的,智力高且移动快,后来不知怎么突然消失了,可能阵亡了吧?”我对此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说:“不过同一版登场的那个叫羽柴秀吉的新武将能力似乎和木下藤吉郎差不多,也非常容易培养……”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一阵爽朗笑声,有人连声说着:“无知啊无知!”径直走进了屋里来,原来正是方才那个小黄。我瞥了小黄一眼,他长得比较瘦削白净,感觉眼神特别锐利让人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空身穿着袖口没有拆去标牌的薄型比尔卡丹西装(这个品牌在当年的地位相当如今的乔治.阿玛尼),西装许久没有熨烫的样子有些绉褶,胸袋里还露出胡乱塞着的红色领带,他手里提着一个米黄色的登喜路真皮挎包,不过包沿已经有些明显的破损裂纹。他大喇喇地在我身边的沙发空位坐下,而穿着依士高镂空花纹皮鞋的双脚放肆地搁到余家的床沿上,老余对此人的无礼视若无睹,反而起身殷勤地泡了杯***茶。我下意识地向里缩了缩身子,小黄喝了口茶后说:“木下藤吉郎就是羽柴秀吉,以后的丰臣秀吉也是同一个人!”我诧异道:“丰臣秀吉我知道啊,就是中学历史书里那个侵略高丽的人,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起三个不同姓名呢?” 小黄鄙夷地冷笑一声,老余笑着说:“小X啊,这位黄伟先生算是游戏圈子里的老前辈了,也不妨多向他讨教讨教。”语毕出门又埋头修理起了手柄。黄伟点了支万宝路香烟深深吸一口后向我谈起了日本战国历史,处处在在均过去闻所未闻者,而且他言语非常生动煽情,我们在场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众人戒心尽去,七嘴八舌地向他请教起日本历史和游戏等疑难,他也知无不尽、言无不详,但言语间不时冷嘲热讽他人几句,大家对他逐渐对他肃然起敬,对嘲讽并不介意。天光大亮,我起身结帐回家,黄伟却始终保持着同样姿势斜靠在沙发上,眼睛半睁半闭地养着神。
当我出门路经余家后窗时只听那黄伟说:“老余啊,今后我就暂时在你这里落脚了,刚才走的那个戴眼镜的孩子值得调教一番……”
老余笑道:“你肯大驾光临,我们小店自然是蓬荜生辉,只是不知道诸老板会不会有想法?”
黄伟道:“我花自己的钱,别人管得到什么!”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大家和气生财要紧嘛。”
回家睡了一大觉后,我在傍晚时分又来到了甘谷街16号,进门就看到老余夫妇正在灶间里神情紧张地说着什么,见我进来,老板娘一把将我拉进灶间关切地说:“你对黄伟这个人千万小心,他可是一个拆白党啊!”(上海方言里拆白党就是骗子和混混的意思)老板低声叹了口气道:“人家也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要乱讲么,只是……小X你和黄伟交往时只谈游戏,千万不要借钱给他。”我听后诺诺连声。进屋后,小严和二娃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小严告诉我那个黄伟方才出门吃饭去了,我向他打听起黄的来历。小严告诉我那黄伟实际已经年近而立,前几年父母先后病亡,留下几十万遗产和黄河路一处街面房子,游手好闲的黄一直没有工作,长年混迹在顺昌路等处包机房,因囊中多金而被奉若神明,几十万遗产在数年间被他挥霍殆尽,他目前不得不依靠把黄河路街面出租给他人开小饭店的租金维持日常开销。由于钱袋渐空缘故,顺昌路仙乐游戏厅老张等已经不复当初的恭敬,黄于月前吵闹一场后转以甘谷街落脚。至于甘谷街16号的渊源,诸宏家当年草创包机基业时,偶然寻觅到此的黄伟颇有些孟尝遗风,主动从四方拉来不少客户捧场,使得僻处陋巷的甘谷街16号得以迅速打开局面,也正是这个缘故,各家老板虽然对他有些厌惧,却也不忍将其驱逐出境,不过四家暗中达成了默契,拒绝提供膳食服务,希望他能够知趣而自动离去。我和二娃开始双打起了新到的游戏《圣剑传说2》,因为操作不得要领之故,几次打到虎怪那里就GAME OVER,正相互埋怨时,手里拿着半瓶光明啤酒的黄伟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有点大舌头的笑道:“《圣剑传说2》是老子的拿手绝活,让我教你们通关吧。”稍停顿了一下,他又指着游戏序幕标题下方那个SQUARE商标说:“记牢这个商标,这家公司出的游戏个个都是精品,你千万不要错过!”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注意起游戏开发商的标志,SQUARE也从那一刻起在我脑海里铭刻下无法消逝的美好记忆。黄伟似乎已经醉了,脸颊酡红酡红的,脑袋无力地倚在沙发扶手上,但是他对游戏的记忆却异常的清晰,我和二娃两人在他点拨下势如破竹,他传授了我们一招百试不爽的“水火合击大法”,在BOSS战前备足恢复全魔法的道具核桃,我们分别控制两个女主角分别同时施放水魔法和火魔法,只要确保动作毫无窒滞的一气呵成,即使最终BOSS也同样能轻松搞定。黄伟在甘谷街16号呆了几个月,除了解手、洗澡、吃饭以外很少出门,但实际打机的时候并不多,好为人师的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游窜于四家为后生晚辈们指点迷津,最值得钦佩的优点就是见闻广博,即使像《武田修宏足球》和《SD八武众》这种有名的垃圾游戏也知之甚详,就算是新出的游戏,老马识途的他稍加摸索后也能迅速找到通关捷径。
有一次几位故交来访,黄伟难得特别高兴的样子,他自说自话地介绍说我是他新收的弟子,我一则不忍拂其兴致,二来自感其在游戏上的资历和造诣确实也够得上师长之誉,便并没有当场加以否认。从此后以师尊自居的黄伟对我更是关照有加,游戏相关的知识可谓言无不尽,我对他的戒心逐渐消除,经常一同出外就餐,他也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无理要求,彼此维持着君子之交。某天夜里他还终于打开了那个被他视为重宝的挎包,挎包里除了若干日常洗漱用品外便只有一些花花绿绿的日本游戏杂志,《FAMICOM通信》、《电击SFC》、《霸王HAOHAO》等等种类非常丰富,这些原版杂志都已经隔了不少时日,和黄伟手里经常摩挲把玩的那个金箔斑驳脱落的都彭打火机同样只能显示着他过去曾经有过的辉煌。当时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汉字以外,这些书刊上满眼蝌蚪文对我来说犹如天书般神秘,信手翻来,那些熟悉或陌生的精美全彩图片令我情不自禁地啧啧赞叹。在黄伟的解说下我终于了解到任天堂和世嘉是两家激烈竞争的日本硬件厂商,而SFC、MD乃至PC-E都是不同厂商推出的16位元高性能主机,此外更进一步了解到SQUARE、CAPCOM等软件厂商及其出品的著名游戏(由一个过去懵懵懂懂只知闷头打机的纯玩家发展到对业界大势知根知底的所谓达人,表面上看是一种进化,但从另一角度或许也可以说是一大悲哀)。黄伟带我来到福州路外文书店,那时的书店的三楼还保留着“国人与狗止步”的规矩,黄似乎和那些把门的员工都非常熟,我们畅通无阻地进入了日本进口图书展厅,仿佛刘姥姥第一次走进了大观园,沿墙满书架成套成摞的原版动漫书籍让我直咽口水,不过当我拿起书看看价格后又立即怕烫手似的赶紧放回原位,动辄数千上万的昂贵价格实在让人无法消受。黄带我直奔展厅中央,在一张巨大方桌上堆满了各类最新期刊,而《少年JUMP》和《FAMICOM通信》等动漫游戏类占了绝对比例,方桌周围围了许多青少年,那些人一边翻看杂志一边相互用日语叽里咕噜的低声交谈,看来除了我们两个假鬼子外基本都是真货。我们俩人翻看着游戏类杂志,当看到接二连三的新作速报时,那种期待和激动的心情难以名状,而秘籍天地里透露的各种闻所未闻的秘技,我们都全神贯注地用心默记下来。不知不觉间四个多小时的光阴悄悄流逝,周围阅览的人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黄伟忽然放下手中的书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走吧……”我依恋不舍地望了望眼前那林林总总的原版杂志,和他一起下了楼。此后我和他每周六下午雷打不动地来到外文书店三楼蹭书看,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忍耐不住花了 100元买了本《霸王HAOHAO》后,自从便一发不可收拾,每月耗费数百元购买原版游戏杂志的额外支出令我的经济很快陷入崩溃边缘,于是开始经常跑华侨商厦,一次次把当年外公去世前留给我的美元兑换成人民币。每当我把全新的原版游戏杂志带到甘谷街16号时,身边立即会聚拢起一大群人,目睹着那些争相求阅者们惊喜叹羡的眼神,年轻人幼稚的虚荣心立时得到了极大满足,久而久之居然在南市区周边的包机房拥有了相当知名度。刚开始只能靠看图片瞎猜,后来我买了数本日汉词典放在案头随时查阅,到后来居然也能够阅读起文春文库出版的口袋本小说。光荣《太阁立志传》的大流行掀起了一股日本战国历史的研究热潮,价廉物美的文春文库版口袋本历史小说也成了我收集的对象,曾经花费了两年多时间才集齐整套32本的《日本恶人传》。黄伟对日本战国历史也情有独钟,《太阁立志传》是我记忆中他玩得最起劲的一款游戏,他还带着我跑遍全市大大小小的图书馆搜罗各种相关书籍,最遥远的一次连续换乘四部公交车长途跋涉到金山县图书馆,那次成功借到了司马辽太郎的《太阁立志传》和小山胜清的《剑圣武藏》,归途中我们迫不及待地在车上翻阅起书,浑然忘却了奔波之苦。
似乎张爱玲小说中曾经这么描述过:“大凡窥察都市人的生计品质,男人手中的香烟和女人的脂粉香水是最直观的评判标准。”
虽然依旧大言不惭,黄伟经济情况的每况愈下却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刚到甘谷街时嗜烟如命的他只抽进口的万宝路和健牌,隔了一段时间后开始杂以国产的山茶和红双喜,到了后期,我偶然发现红双喜盒子里居然装着最低廉的光荣牌。黄不再如早先那样喜欢广发英雄贴般四处散发烟卷,经常躲在角落里独自闷头抽烟。1993年里涌现了许多全新的超人气大作,黄伟过去的那些见闻也逐渐失去了新鲜感,无论老板还是顾客都不再如当初恭敬了。眼见春节即将临近,摄氏零度左右的天气下黄伟只穿一件毛衣和皮夹克,甘谷街16号各家的生意好得出奇,经常人满为患,他自然就成为了老板们眼中多余的人,白天不得不顶着寒风出外四处闲逛,夜深人稀时才跑回来蜷缩在余家的沙发上睡觉,老余也是个厚道人,主动拿出一件厚厚的驼绒军大衣给他遮挡寒气,为此老板娘和他还偷偷呕了好几回气。
1994年小年夜的早晨,打了一通宵的我正准备结帐回家,小严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陕西南路街道图书馆有许多日本历史书籍,我当即决定马上赶往那里,原本浑身裹在军大衣中的黄伟忽然跳起来说:“我跟你一块去!”8点左右赶到了陕西南路街道图书馆,却发现紧闭的铁门上赫然写着“本图书馆每天下午1点钟开放”的字样,于是三人只得像傻子一样沿陕西南路四处游荡,我已经忘记了那天我们在路上交谈了些什么,更忘了是怎样打发中午饭,惟有那天天气的奇寒彻骨至今仍记忆犹新。1点钟终于到了,我们三人像抢劫一般冲进图书馆,我总共花了45元办理了三张借书证,将图书馆里的相关书籍席卷一空。出门后,三人正准备各奔东西,黄伟突然一把拽住我,他的脸被寒风吹得通红:“马上要过年了,最近手头实在紧,你借我1千块吧……我到初十肯定归还!”小严用力拽了拽我的衣角并频频使眼色,我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楞住了,半天都没有做声。良久我才嗫嚅着答道:“不是我不肯帮忙,身体实在没有到那么多钱啊!” 黄哀求着说:“那……那么你尽量帮帮忙吧,我会记得你的好处的。”我掏出了口袋里仅剩的200元给他:“我手头就只有这么多了。”黄接过钱匆忙道谢一声后就转身走了,我目送他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不见,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伤,小严在旁说:“你怎么借钱给这种人,恐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回答说:“算啦,人家大过年的这么哀求肯定是有不得已的难处,叫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大年初十,我在甘谷街呆了一整天,并不仅仅是为了钱,从内心里我确实还是希望看到黄伟重新出现,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那个人自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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